朝霜
朝霜
太阳快要落山了,萧景珃坐在一株梧桐树下,他披着发,趿着鞋,半青半黄的叶子拢在他的眉心处,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可他却不愿意动,由着那两三片叶子在风中吹落,空气着敞开的衣襟滑入肌肤,他有点冷,随手拿起青石上的碧玉樽饮了一口。
贾太后近来事忙,没顾上给他送毒酒,萧景珃许久不喝,竟有些想了,他从府库中翻了半日,才翻出这么点存货,萧景珃瞧着碧玉樽中的澄澈酒水,不由得勾唇一笑。
萧景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了曾经憎恶至极的毒药,又或许,很多东西就像毒药一样,他最初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最后却流连忘返,哪怕明知没有好结果,他也不愿意放手,他享受着明知将死的欢愉,如同蛰伏十载,却只能鸣唱几日的知了,热烈而又疯狂。
游刃迟来,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碧玉樽,“铮”的一声,玉碎酒迸,萧景衍不急不恼,淡漠一笑,“游刃,你来了,来得正好,陪本王喝一杯酒。”
游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明白,他的王爷为什么要自寻死路,“主子……你……”
萧景珃擡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太医说,本王没有几年时间了。”
游刃别过脸去,不说话。
萧景珃才吃了酒,这会子勾起体内的寒热之气,他感觉自己的胸腔中有些闷,一股腥甜顺着喉咙涌了上来,他用力咽了口吐沫,制止住自己想要咳血的冲动。
“入秋了,一日比一凉。”
他叹了口气,擡手敛了敛衣襟,他近来喜欢穿这种没有一点花式纹络的素袍,仿佛衣裳越干净,他的心就越清白。
萧景珃擡起眼眸,凝望着不远处的金云赤霞,“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言老一遍遍在纸上写这句话,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除死生,无大事矣,可我却觉得,所谓生死,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小事罢了,如果我想要的得不到,活再久又有什么趣儿?”[1]
游刃听不懂这两句诗,只觉得这话伤感,似乎透着必死的壮烈苍凉,“主子,裴义来了,他说有话对主子说。”
萧景珃一时没回过神来,“你说谁来了?”
“裴义,裴侍郎。”
“嗤,裴侍郎,哈哈哈哈。”萧景珃似乎被这个称呼逗笑了,他咳了一声,随手用帕子掩住唇间血迹,“他一个人来的?”
“嗯。”
“胆子倒还挺大。”
“主子,咱们要不要去回禀太后娘娘一声。”
“回禀她做什么,裴义是来找本王的,游刃,请他进来。”
游刃犹豫了一下,还是领命去了。
萧景衍缓步行来,萧景珃听见脚步声,擡起了微醺的眼眸,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景衍,“呦,你还真是一个人来的,连把剑都没带,你就不怕,今日死在我这儿吗?”
萧景衍淡淡一笑,“我是来同襄阳王谈生意的,生意谈不拢,也不至于要人命吧。”
“那就要看,你要同本王谈的是什么生意了。”萧景珃散满擡手,“坐吧,太子殿下。”
游刃面露诧异之色,下意识拔剑出鞘,萧景衍瞥他一眼,“游刃,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主子!”
“退下!”
游刃咬咬牙,“唰”的一声收剑,随即往后退了半步。
“看来,怀山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太子殿下既然来了,想必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你若一定要走,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萧景珃敛袖斟酒,递与萧景衍,“尝尝,这可是宫里的琼汁仙酿,本王府里独一份儿。”
萧景衍搁在唇边抿了一小口,不觉皱眉,“这酒……”
“放心吧,本王都喝了这许多年了,不还好好活着呢吗,你就喝这么一点,没事的。”
“怀山,你何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折磨?你觉得这是折磨?”萧景珃冷冷一笑,挑眉道,“随之,你错了,本王很享受这种感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2]
萧景衍轻笑,“这句话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是太傅教给你的吧?”
“是啊,你的太傅现在成了我的老师,随之,你开心吗?”
“开心啊,你开心,太傅也开心,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萧景衍看似无意地同他套话,“太傅岁数大了,不能住在太潮湿的地方,不然骨头会疼,像什么山林啊,都不适合太傅他老人家再住了,怀山,你既然尊了太傅为师,就该尽到做弟子的心意t。”
“放心吧,言老现在……”萧景珃话说一半,忽而顿住,饶有兴味地看着萧景衍,“好啊,你这是来套我的话来了,萧景衍,别做梦了,你不可能找到言老的。”
萧景衍早有预料,萧景珃的话不是那么好套的,所以他并不气恼,“随你,反正我来,也并不是为了此事,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贾太后打算趁着秋狝围猎举兵,萧景珃,我希望你我二人可以联手,阻止贾太后。”
萧景珃乜眼看他,“有趣,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又凭什么要和你联手?”
“就凭,我们身上流的都是大梁萧氏的血,就凭,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
萧景珃默了默,“你为什么不去直接找父皇?”
“贾太后在庐水训练重兵,而这支军队的主帅正是许多年前战败身死的任初,你觉得,如果我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带着这支军队找到父皇,父皇会信我,还是信她?”
“任初?居然是他?他没死?”
萧景衍点头,“他被贾太后下药毒害,将从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若是这样,只怕父皇会觉得是你伙同任初,图谋不轨。”
“是啊,所以我来找你,怀山,帮我,也是帮你自己,贾太后筹谋多年,她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权柄,更是那个无人之巅的皇位,她眼里不会容下任何有可能阻挡她的人,包括你。”
萧景珃想了半晌,忽而一笑,“那又如何,你们翁蚌相争,而我渔翁得利,这样岂不是更好?萧景衍,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贾太后会如何对我,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毕竟当年,是我亲手将巫蛊之物藏在你的枕下,你应该恨毒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恨你?巫蛊之物是你放的,可那也是贾太后的授意,你想要争太子之位,她想要借刀杀人,所以你们不谋而合,我理解。可是怀山,我死了三年,你心心念念的太子之位不还是不属于你吗,所以说,你的敌人不该是我,而该是贾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