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
四时
三日后,公主府。
九夏抱水,草木长盈,众人依水而坐,便见澄霄接冰碧,清圆风荷举,舞伎们扬手转袖,翩若回雪,竹色罗衫晕开一抹抹春纱,对岸的玲珑乐声踏风乘水而来,入耳轻袅,入目怡然。
贾太后轻摇绢丝纨扇,挥袖间眼波微动,“哀家记得这《白纻舞》不都是以白纻起舞吗,怎么她们身上的衣裳换成了碧色?舞乐署掌事何在?”
蔡嫣然连忙出列行礼,“奴婢在。”
“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回太后娘娘的话,这是阮姑娘的意思,她说若是单以白纻起舞,未免太过单调,所以便用天水碧、牡丹粉、琥珀光、胭脂红四色软罗裁成衣衫,又佐以竹笛、琵琶、筚篥、古琴四样丝竹管弦,制成了春夏秋冬四时舞乐,台上所献正是此舞的第一部分《春日白纻》。”
贾太后轻哼一声,“这《白纻舞》原本是织造白纻的女工用来歌颂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的,所谓白纻,既是如此,哪能由着她随意乱改,真是失了体统规矩!”
长公主萧瑶不紧不慢地开口,“母后莫要动怒,儿臣倒觉得阮姑娘心思奇巧,所创的这支舞乐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哦?”贾太后看她一眼,不悦道,“这么说,长公主是觉得哀家所言有误了?”
萧瑶笑道,“母后说笑了,儿臣岂敢顶撞母后,不过是觉得阮姑娘有些冤枉罢了,母后若一定要怪罪阮姑娘,儿臣倒是愧对她了。”
“此话怎讲?”
“说起来啊,本就是儿臣觉得这舞乐署的歌舞年复一年,唱来跳去,一点新意都没有,这才随口和阮姑娘抱怨了两句,没想到阮姑娘竟这样将儿臣的话放在心上,回去便新制了这支《四时白纻》,儿臣谢她还来不及,又怎么忍心叫母后因此责怪她呢。”
贾太后不理萧瑶,她本来就是故意要寻阮如玉的错处,才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有错,于是她扫了眼席间众人,“阮如玉呢,她怎么不自己出来回话?”
蔡嫣然忙道,“宴席开始前,阮姑娘说她有事,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咳咳。”梁帝萧寰赶在贾太后说话前开了口,“毕竟是瑶儿的生辰宴,瑶儿喜欢就好,母后又何必揪着这点小事不放呢,来,儿臣敬母后一杯,祝母后松鹤延年,千岁长安。”
贾太后细眉微挑,却不举杯,她肆意打量着梁帝,徐徐道,“皇上是不是糊涂了,哀家与你虽然名为母子,可论起年纪,哀家比你还要小上许多,你祝哀家松鹤延年,千岁长安,是把哀家当作垂暮之年的老人了吗?”
梁帝握杯的手不由一滞,他神情尴尬,干咳两声,“母后再年轻,儿臣也得尊您为母后,这才是儿臣的孝道,儿臣方才所言,不过是希望母后安康喜乐罢了,并无它意。”
“孝道?”贾太后唇角不自觉上扬,冷笑道,“什么孝道,笑话还差不多!”
梁帝的面容骤然变得苍白,他努力压着声音,“母后莫要让儿臣为难。”
贾太后不屑地瞥了梁帝一眼,却见他双唇颤抖,目光中竟有几分祈求,贾太后笑容一僵,终于还是接过了他手中的酒,仰颈饮尽。
“谢母后——”
贾太后侧过脸去,再不看他。
萧景衍就站在梁帝身后,二人之间发生的所有,他都瞧得清清楚楚,可他眼下并无心思琢磨这对“母子”之间的事情,他挪开目光,擡眼望向人海,他在找她。
萧景衍随梁帝入席时,分明看见了人群中的阮如玉,那时,她还仰脸冲自己笑了一笑呢,可宴席一开始,阮如玉就不见了,他心中难免惊慌,长卿,你不会有事吧……
萧景衍知道贾太后一直对阮如玉欲除之而后快,可瞧贾太后方才询问的模样,又不像是知道阮如玉去向的,萧景衍思绪混乱,他毫无方向地在一张张脸上搜寻、分辨,他没能找到阮如玉,却瞧见了皱眉盯着自己的萧景珃。
自从上次阮府门外一别,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未曾见面了,其实当时萧景衍向他挑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有些赌的成分的,萧景衍并不确定萧景珃知晓此事,下一步会如何做,只是无论他如何做,萧景衍都有应对之策。
萧景珃若是愿意同自己联手,一起斗倒贾太后,那便再好不过,没什么可说的。萧景珃若是反咬一口,出首萧景衍不是裴义的真相,那萧景衍便会凑足证据证人,借此打消所有人的怀疑,同时还会让萧景珃失去梁帝的信任,认为他是嫉妒自己,才会有此荒谬言论。
所以无论萧景珃做什么,萧景衍都不惧怕,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萧景珃什么都没有做?
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随即又飞快错开。
萧景衍看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阮如玉,不过他看见了倚树而栖的阮文卓。
阮文卓是阮如玉的兄长,武功又极高强,萧景衍见阮文卓怡然自得,丝毫不慌,一时倒也放下心来,有他在,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1]
筚篥惊芦,雁声四起,西风吹散秋日边梦,琥珀光的帛带荡开半抹草木苍唐,秋日之月渐落,冬日之雪微扬。
萧景衍闻见那支熟悉的曲子,心弦亦为之拨动,不自觉擡眼看向舞台中央。
清风拂面,飞花阵阵,好似从天而降的莹洁碎琼,舞乐署的舞伎们尘香碎步,袅娜生姿,胭脂红的长袖微掩脸容,在琴声起的那一刹那,纻衣翻飞,含睇窈窕,舞伎们如同一朵梅花,霎时盛放,簇在中间的那名女子抱琴而落,她指尖扫过七弦绿绮,拂落白雪红梅。
红梅赋,心上人。
萧景衍凝望着光彩照人的阮如玉,眸中是化不开的脉脉柔情。
长卿,这便是你送我的礼物么……
见者怔怔,闻者落泪。
不止是萧景衍,便是梁帝、贾太后、长公主等人也都听痴看痴了……
琴声的最高境界不是高比巉岩,远比重阿,也不是扬声炫技,变幻弄巧,而是以最平和舒缓的乐章直击人心,叫人情起而不知所往,泪落而不明其所踪。
阮如玉心声琳琅,流泻指尖,她在纷纶乐音织就的漫天飞雪中回忆着二人的点滴过往,那些绵绵情意,缱绻情思尽入柔肠,化作点点相思,一滴干净的泪打在弦上,漾开最后一抹浩渺清韵,她擡袖拭泪,原本还担心自己御前失态,却见众人皆是以袖遮面,哭得哀切。
她的目光落在萧景衍脸上,他的眼眶微红,冲她笑了一笑。
阮如玉亦是一笑。
梁帝擡袖掩面,偏生自己没带帕子,赶紧冲齐寺人招手,齐寺人也是一脸泪痕,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带着哭腔,将帕子奉与梁帝,“陛下。”
贾太后端坐高台,她望着无际无涯的皓日晴空,却在那白云掩映间,看见了自己悲凉的一生,琴声已然止息许久,梁帝的啜泣声响在耳畔,可她却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在场之人中,也便只有长公主萧瑶还算端庄,她出身宫闱,在迷叠宫墙之中已经看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所以,她早早看透了男欢女爱的真相,对世间的任何一名男子都不抱有丝毫期待,没有期待,也便自然没有随之而来的喜怒伤悲。
萧瑶听着四下啜泣,不由得环顾一圈,她望着众生百相,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如此坦然,究竟可喜还是可悲,人活一世,不逾百年,太坎坷了未必是好事,可太顺遂了也未必是好事,她的人生恍若潮曦了原,那般平坦明亮,也那般寡淡无趣。
萧瑶淡淡一笑,悠悠开口,“这样好的琴声,本公主还是头一回听见,阮姑娘,这杯酒,本公主敬你。”她说着,扬袖饮下杯中酒,酒烈呛喉,她硬逼着自己挤出了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