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风动
归程风动
京南的事尘埃落定那日,天放了晴。盐场的白地上积着未干的雨水,在阳光下泛着碎银似的光。江黎以站在码头,看着亲兵将李奎、秦影卫等人押上囚船,喻辞桉正仔细清点着那箱账册,用火漆封了三层,贴上相府的印鉴。
“江相,都妥当了。”喻辞桉将账册箱交给贴身护卫,“按您的意思,囚船走漕运主道,我们乘快船先走,预计十日能到长安。”
江黎以点头,目光望向北方——长安的方向。离开已有月余,不知陆清安那边如何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缠枝莲纹被摩挲得愈发温润,这是陆清安送的,说“玉随主,见玉如见人”。此刻指尖划过纹路,倒真像触到了那人沉稳的气息。
“出发吧。”江黎以踏上快船,甲板被阳光晒得温热。
快船行得疾,两岸的芦苇荡飞速后退,像被风吹散的烟。入夜后,江黎以在舱内翻看着从秦影卫身上搜出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北疆秋汛,粮草需备足”。字迹潦草,墨色却深,是用北疆特有的狼毫写的。
“江相,这字条……”喻辞桉凑过来,眉头微蹙,“秦影卫是瑞王旧部,怎会关心北疆粮草?”
“不是关心,是勾结。”江黎以指尖点在“粮草”二字上,“平北侯镇守北疆,手握十万边军,若粮草被人拿捏,后果不堪设想。”他想起李奎招供的“清风”茶引,“长兴号的茶引,怕不只是传递消息那么简单。”
喻辞桉瞬间明白:“您是说,他们借着运茶的名义,给平北侯送的不是茶,是军饷?”
“或者说,是瑞王当年藏起来的银子。”江黎以将字条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与那枚狼牙放在一起——这狼牙是陆清安早年在北疆猎狼所得,送他时说“北疆风烈,狼牙能镇邪”。此刻荷包里,玉佩的温润与狼牙的凌厉隔着布料相触,倒像他与陆清安,一个谋于内,一个卫于外。
船行至淮河渡口,换陆路前行。刚上马车,就见驿站的驿卒捧着一封急信赶来,火漆印是京畿卫的鹰纹。江黎以拆开,是陆清安的字迹,笔锋比往日急了些:“李嵩察觉事泄,昨日借故请旨巡查北疆,似欲潜逃。已让人盯紧,待你归长安,共议收网。另,长安入秋,早晚凉,带的披风够不够?”
最后一句写得极轻,像怕被旁人看见。江黎以指尖抚过那行字,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喻辞桉在一旁瞥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识趣地转开了视线。
“加快行程。”江黎以将信收好,“三日之内,必须到长安。”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急促的声响。江黎以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在梳理这一路的线索:瑞王旧部藏于京南,李嵩借长兴号洗钱,私盐银钱流向北疆,平北侯与这一切暗通款曲……这张网,比他预想的更大,牵扯的势力也更深。
行至距长安百里的临潼驿,已是深夜。驿站的灯火昏黄,江黎以刚歇下,就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是陆清安派来的亲卫。
“江相,陆将军让属下送样东西。”亲卫捧着个木盒,双手奉上。
江黎以打开,里面是一件玄色披风,领口绣着暗纹的鹰,是陆清安常穿的样式。披风里裹着一张字条:“听闻你归程遇雨,披风防潮。另,张诚招了,李嵩与平北侯的密信,用的是‘清风’茶引的暗号,每季度初一,由长兴号的掌柜亲自送往北疆。”
“季度初一……”江黎以看向窗外,今日正是九月初一,“坏了!”
喻辞桉立刻起身:“江相,怎么了?”
“今日是初一,长兴号的掌柜此刻怕是已经出京了。”江黎以将披风披上,尺寸竟刚刚好,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是陆清安身上的味道,“备马,连夜赶去长安!”
三匹快马冲出临潼驿,马蹄踏碎了夜的寂静。江黎以一马当先,披风在风里展开,像一只黑色的鹰。他知道,若让长兴号的掌柜带着密信出了关,北疆的事就更难查了。
天色微亮时,长安的城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护城河的水泛着晨光,城楼上的守军看到江黎以的旗号,立刻开了城门。
刚进朱雀大街,就见陆清安骑着马等在路口,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看到江黎以,眼底的紧张瞬间褪去,勒马迎上来:“回来了。”
“嗯。”江黎以勒住缰绳,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想来是一夜未眠,“长兴号的人呢?”
“扣下了。”陆清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披风上,耳尖微红,“茶引和密信都搜出来了,在府衙存着。”
江黎以点头,刚要说话,就见喻辞桉催马过来,手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急报:“江相,北疆八百里加急!平北侯以秋汛为由,奏请朝廷增拨粮草,还说……边军缺饷,恐生哗变。”
陆清安的脸色沉了沉:“他这是在逼宫。”
江黎以却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急了。他知道李嵩靠不住,想借着边军的名义要银子,好把瑞王的旧账彻底盖住。”他看向陆清安,眼底的温和里藏着锋芒,“看来,是时候去一趟北疆了。”
陆清安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长安离不开你。”
“京里有你。”江黎以看着他,语气笃定,“李嵩的案子,账册在手,证据确凿,你审最合适。我去北疆,查平北侯与瑞王的牵连,顺带看看那些‘清风’茶引,到底藏了多少银子。”
两人目光相对,无需多言,已明白彼此的心意。陆清安从怀里摸出一枚狼牙,与江黎以荷包里的那枚是一对,只是这枚的牙尖更利:“带上这个,北疆的狼崽子野,见了狼牙能怯三分。”
江黎以接过,指尖与他相触,带着清晨的凉意,却烫得人心头一颤。他将狼牙放进荷包,与那枚玉佩并排躺着:“等我回来,陪你去看相府的菊。”
陆清安点头,看着他翻身上马,与喻辞桉一同往吏部方向去。晨光洒在江黎以的披风上,玄色的布料被染成金红,像一团燃烧的火。
回到相府时,福伯早已备好了热茶。庭院里的菊开得正好,黄的、白的、紫的,堆得像锦绣。江黎以坐在廊下,看着喻辞桉从府衙带回的密信——是李嵩写给平北侯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慌乱:“京南事发,账册落入江黎以手,速将‘清风’银库转移,迟则生变。”
“看来他们急着要毁最后的证据。”喻辞桉将密信放在桌上,“江相,您真要亲自去北疆?那里不比江南,平北侯在那儿经营了二十年,势力盘根错节……”
“正因如此,才该去。”江黎以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瑞王当年倒台,平北侯是唯一没被清算的旧部,只因他手握兵权,朝廷投鼠忌器。如今他敢私藏瑞王的银子,勾结李嵩,可见野心不小。若不趁此时机查清,等他羽翼丰满,北疆就成了第二个瑞王府。”
喻辞桉沉默片刻,点头道:“明白了。需不需要调京畿卫的人随行?”
“不必。”江黎以放下茶盏,“陆清安要审李嵩,京畿卫不能动。你留在长安,盯着长兴号的分号,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账目。我带亲卫去即可,人少反而方便。”
正说着,陆清安派人送来一叠卷宗,是张诚的供词。上面详细写了李嵩如何通过他调动暗卫,如何与长兴号勾结,甚至提到瑞王当年藏在北疆的银库,钥匙就藏在平北侯府的“清风楼”里——那正是“清风”茶引名字的由来。
“线索都对上了。”江黎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清风楼的草图,角落里标着一个极小的“狼”字,“看来陆清安早就查清楚了。”
喻辞桉凑过来看:“这‘狼’字是什么意思?”
“北疆的狼图腾。”江黎以指尖划过那个字,“平北侯是鲜卑人,虽入了汉籍,却一直以狼为尊。银库的钥匙,怕是和狼有关。”他想起陆清安送的狼牙,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或许不只是镇邪,更是打开银库的信物。
傍晚,陆清安处理完军务,直接来了相府。他带来了李嵩的初步供词,与张诚的供词一一对应,只差平北侯的实证。
“明日早朝,我会奏请皇上,派你去北疆巡查粮草。”陆清安坐在江黎以对面,看着他收拾行装,“旨意下来,你就动身,越快越好。”
江黎以点头,将那箱京南带回的账册交给陆清安:“这些是李嵩的罪证,你审案时用得上。”他顿了顿,从荷包里摸出那枚玉佩,放在桌上,“这个你替我收着,等我回来再拿。”
陆清安看着玉佩,又看了看他,喉结动了动:“北疆冷,多带件棉衣。”
“知道了。”江黎以笑了笑,将那枚新得的狼牙系在腰间,“有这个在,冻不着。”
夜色渐深,陆清安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看着江黎以坐在烛火旁的身影,轻声道:“万事小心。”
“你也是。”江黎以擡头,目光与他相撞,像两簇相惜的火苗。
陆清安走后,江黎以将北疆的舆图铺在桌上,指尖在平北侯府的位置画了个圈。舆图的角落,标注着北疆的秋汛时间,与秦影卫字条上的日期正好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