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春信
北疆春信
狼石峰的硝烟散去时,朔方城的雪还在下。江黎以站在矿洞外,看着亲卫将平北侯押出来,他身上的锦袍沾满血污,往日的嚣张荡然无存,只余瘫软的恐惧。“江相饶命!我愿将银库的银子全交出来,只求一条活路!”
江黎以没看他,目光落在矿洞深处那些锈蚀的兵器上——那是瑞王当年勾结北疆部落准备叛乱的铁证,也是父亲和陆伯父用性命守护的秘密。“这些银子,本就该属于北疆百姓。”他对亲卫道,“将银库封存,清点数目后,先用来赈灾。”
三日后,陆清安率领的镇北军抵达朔方城。两军会师的那天,朔方城的百姓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手里捧着晒干的野果,看着那些穿着银甲的士兵,眼神里有敬畏,也有迟疑。
“江相,陆将军。”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挤到前面,是客栈的跛脚老板,“平北侯倒了,可咱们的日子……还能好起来吗?”
江黎以弯腰,接过老汉手里的野果,放在嘴里嚼了嚼,酸涩的味道漫开:“会好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赋税会减,粮仓会满,孩子们能上学,老人们能安享晚年。”
老汉的眼睛亮了,浑浊的泪珠子滚下来:“要是江大人还在,看到这一天,该多高兴啊……”
江黎以的心微微一颤。父亲江文远当年在北疆任通判,最常说的就是“为官一任,当护一方百姓”。他蹲下身,扶着老汉的胳膊:“我父亲若在,定会说,这是朝廷该做的事。”
陆清安站在一旁,看着江黎以与百姓说话的样子,想起赵勇说的“江大人当年带百姓送窝头”的往事,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真的会刻在血脉里。他转身对镇北军副将道:“传我令,全军将士协助百姓清理积雪,修补被战火损毁的房屋,粮仓的粮食先开仓放粮,按人口定量发放。”
镇北军的动作很快。士兵们脱下铠甲,拿起铁锹铲雪,帮着百姓修补屋顶,甚至有会医术的军医,主动背着药箱走街串巷,为生病的百姓诊治。起初,百姓们还有些胆怯,后来见士兵们捧着孩子的脸笑,帮着老人挑水,才渐渐放下戒备,有人端出热汤,有人送来刚烤好的麦饼,街道上渐渐有了烟火气。
江黎以和陆清安并肩走在朔方城的街巷里,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他们走进一户低矮的土坯房,里面住着一个瞎眼的老妇人,儿子在平北侯的私兵里被抓去充数,战死在了狼石峰,家里只剩她一个人,靠着邻里接济过活。
“老夫人,这是新打的粮食,您先收着。”江黎以将一袋小米放在炕上,炕席破了洞,露出里面的干草。
老妇人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官爷,我儿子……他是被逼的啊。平北侯说,不去当兵,就烧了我们家的房子……”
陆清安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放在老妇人手里:“朝廷会查清楚的,冤死的百姓,都会有抚恤。”
走出土坯房,江黎以看着远处那些被战火烧毁的民宅,断壁残垣在雪地里像一道道伤疤。“平北侯在这里盘剥了二十年,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他轻声道,“光是抓了他还不够,要让他们真正活得有盼头,才是根本。”
“你想怎么做?”陆清安问。他知道江黎以的心思,从来都不只是清算旧账,更在于铺就前路。
“先办三件事。”江黎以伸出三根手指,“一是减免赋税,北疆土地贫瘠,秋收本就微薄,平北侯加征的苛捐杂税必须废除;二是兴修水利,父亲留下的《北疆水利志》里记载了几条古河道,疏通后可灌溉万亩良田;三是重开官学,让孩子们能读书,知道朝廷的法度,也知道外面的世界。”
陆清安点头:“我让镇北军配合你。修水利需要人手,士兵们可以帮忙;官学的先生,我从长安调派,选那些愿意来北疆的寒门学子。”
两人的目光在雪地里相遇,像两簇温暖的火苗。他们都知道,这些事做起来难,耗时长,但看着那些在街角偷偷打量他们的孩子,看着老妇人手里紧紧攥着的碎银,就觉得有了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朔方城渐渐有了生气。银库的银子被源源不断地运往粮仓,镇北军的士兵们帮着百姓清理废墟,搭建新的草屋;被平北侯关闭的官学重新打开了门,里面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几个从长安赶来的老河工,正带着百姓丈量土地,规划河道的走向。
江黎以常去官学看看。有个叫小石头的孩子,父母都死在了加征赋税的路上,他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活,却总在窗户外偷听先生讲课,手里拿着根炭条,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想上学吗?”江黎以蹲在他身边,看着地上写满的“家”字。
小石头怯生生地点头,又摇头:“奶奶说,上学要花钱……”
江黎以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块麦芽糖,塞到他手里:“以后上学不要钱,朝廷管饭。”他回头对先生道,“让他进来吧,笔墨纸砚我来备。”
小石头的眼睛亮了,像落了星星的雪。瞎眼的奶奶拄着拐杖赶来,对着江黎以连连作揖:“多谢江相!多谢江相!我们家石头,终于能认字了!”
这样的场景,在朔方城每天都在上演。江黎以看着那些被冻裂的手捧起书本,看着那些愁苦的脸渐渐有了笑容,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甘愿留在贫瘠的北疆——百姓的眼睛是秤,能称出谁是真心为他们好。
陆清安则忙着整顿军务。他发现镇北军的士兵大多是北疆本地人,家里都受过平北侯的欺压,对朝廷既有期待,也有顾虑。他没有急于操练,而是先开了军议,让士兵们说心里话。
“将军,不是我们不想好好打仗,是怕啊。”一个老兵站起来,断臂的袖子空荡荡的,“平北侯在时,打了胜仗功劳是他的,打输了罪责是我们的。家里的妻儿还在朔方城,我们不敢拼。”
陆清安看着他,想起赵勇——父亲当年的旧部,也是这样一个断臂的老兵。“从今往后,镇北军只听朝廷号令,军功归将士,抚恤归家人。”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镇北令牌,高高举起,“我父亲陆战当年说过,‘将士守土,是为了让家里的孩子能安稳读书,让田里的麦子能好好生长’。这句话,我认,你们认不认?”
“认!”士兵们齐声高喊,声音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军议结束后,陆清安在营外看到江黎以,他正和几个河工说话,手里拿着父亲的《北疆水利志》,指着上面的河道图,神情专注。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将狐裘的毛染成暖黄,像极了长安相府的那株老梅,在寒风里透着韧劲。
“在忙什么?”陆清安走过去,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
“河工说,疏通这条古河道,能引水灌溉到狼石峰下的荒地,那里的土壤肥沃,种上青稞,能养活半个朔方城的人。”江黎以指着舆图,眼底有光,“等春天来了,就动手。”
陆清安看着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那里曾是战场,不久后将变成良田。他忽然觉得,北疆的春天,或许比长安来得晚,但终究会来。
夜里,两人挤在客栈的小屋里,就着一盏油灯看奏折。陆清安带来了长安的消息:李嵩的案子已审结,牵连的京官被一一革职,长兴号的银子被充入国库,一部分拨给了北疆;喻辞桉在京中主持新政,减免各地赋税的诏书已传遍天下,百姓们都在感念朝廷的恩德。
“看来,长安也在变好。”江黎以放下奏折,拿起一块陆清安带来的桂花糕——是他亲手做的,形状比上次规整了些,甜香里带着暖意。
“嗯。”陆清安看着他吃糕,眼底的温柔像化了的雪水,“皇上问你何时回京,我说北疆的事还没做完,请求再留三个月。”
江黎以擡眼,对上他的目光,笑了:“三个月够吗?”
“不够就再请。”陆清安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他指尖的薄茧——那是连日来批阅文书、绘制河道图磨出的,“等这里的青稞种下去,等官学的孩子们认全了字,等百姓们的粮仓有了余粮,我们再一起回去。”
江黎以点头,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不像来时那般凛冽,反而带着一丝温润,像是春天的信使。他想起父亲信里写的“北疆的雪再大,也盖不住种子的根”,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守土”,不只是守住城池,更是守住百姓心里的那点盼头。
几日后,朝廷的嘉奖令到了:封江黎以为“北疆安抚使”,总领北疆政务;陆清安袭“镇北侯”爵位,掌管北疆军务。诏书宣读的那天,朔方城的百姓自发地在城外种下一排小树苗,虽然枝干光秃,却都朝着太阳的方向,透着倔强的生机。
江黎以和陆清安并肩站在树苗旁,看着百姓们用冻红的手培土、浇水。有个孩子跑过来,递给他们每人一棵小树苗:“先生说,种下树,等长高了,就能看到长安了。”
江黎以接过树苗,轻轻插进土里:“会的,等树长高了,北疆的青稞熟了,我们就带你们去长安看看。”
陆清安看着他弯腰培土的身影,腰间的狼牙与玉佩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忽然明白,父亲和江伯父当年未竟的心愿,不是简单的报仇雪恨,而是让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真正迎来安宁与生机。
朔方城的雪渐渐化了,露出底下黝黑的土地。河工们开始丈量河道,士兵们帮着百姓修补农具,官学的读书声越来越响亮,连空气里都带着一丝松动的暖意。
江黎以站在城头,望着远处开始泛绿的草地,手里摩挲着父亲留下的《北疆水利志》。书页里夹着一张小像,是父亲和陆伯父在雪山下的合影,两人都笑得坦荡。他忽然想,等秋天青稞熟了,就把这张像片放大,挂在新修的官学里,让孩子们知道,曾有这样两个人,为了北疆的安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陆清安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件新缝的棉袍:“夜里凉,别冻着。”棉袍的里子绣着一朵小小的莲,是他照着那枚缠枝莲玉佩绣的,针脚有些歪,却透着笨拙的心意。
江黎以接过,裹在身上,暖意从肌肤蔓延到心底。“长安的信说,喻尚书把咱们查抄平北侯的账本刊印出来了,各地的百姓都在传,说朝廷是真的要为百姓做主了。”
“嗯。”陆清安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像化了的雪水,“等北疆的事稳了,我们就回去。”
“好。”江黎以点头,目光望向远方——那里,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古河道的冰开始融化,发出潺潺的水声,像一首缓慢的歌,唱着北疆的春天,也唱着一个正在慢慢变好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