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老师
柳洲隐第一次踏进后宫,在内侍的带领下不敢左顾右盼,只是低着头看脚下的砖石。推开路贵妃寝殿大门,许久未曾用过油的门轴吱呀作响,殿里也不复往日的华贵。路贵妃跪坐在席子上,透过门框的光穿过纱幔,照着她和周围催促的宦官,无限憔悴自是不必多言。
不过柳洲隐的到来却让路贵妃脸上洋溢起一种莫名的微笑,她像是在看一个本不存在的人,“阿素的儿子,和她长得很像。”柳洲隐走上前,屏退了周围的宦官,他还是第一次距离路贵妃那么近。
“贵妃找我,有什么要事?”柳洲隐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若我记得不错,我们应该没什么旧可叙。大势已去,”柳洲隐把案上的毒酒推过去,“负隅顽抗,没用的。”
“知道,我和陛下共枕多年,为他养育了子女,这么多年,连他名字也不敢叫。但你知道吗?我却想着,在这次兵变里,杀了他。”路贵妃恍若鬼魅附身,再也没了昔日的温情款款,“杀了他,就再无挂碍、再无人可以掣肘。”
“可你能有今日的尊荣,全因陛下。”柳洲隐不明白这时候的路贵妃为什么会貌若疯妇,不作打扮也就罢了,偏这脸上的表情也格外骇人。
“他一个薄情之人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他重情重义呢?好了好了,咱们不聊陛下。”路贵妃摆摆手,趴在桌子上,她深陷的眼眶透露出疲惫,柳洲隐想伸手向前扶,思索再三,不合礼制,只好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你母亲叫什么,她叫阿素,我们被江陵府君冯韶收养,所以冒姓冯。后来这个人把我们培养成歌伎,用来联络达官显宦。她幸运得很,看上了那次平定江陵的行军司马柳念之,并跟着柳念之私奔回了北边。她太傻了,估计是自己这辈子遇见了太多好人,就产生了这世间好人多的错觉,那次在曲江,她跟我说想和柳念之白头偕老,我说怎么可能呢,当初皇帝宠我冠绝后宫,不还是在我年老色衰之后又宠幸新的昭仪?说到底女人于这些男人而言就像花,总会有鲜花。她摇了摇头,说柳念之不会的。”路贵妃失态大笑,整个身子已经匍匐在桌案上擡不起来,“可她偏就说对了!柳念之至今都未续弦,更未纳妾!”
柳洲隐第一次从别的人口中得知母亲的过去,他脑海里竟然也浮现了自己小时候,父亲母亲相互依偎着在后院的槐树下。母亲弹着琵琶,曲子是傅玄的《车遥遥》——“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母亲的歌声很好听,伴着院子里的海棠花和修竹,年幼的柳洲隐站在一旁不敢上前。路贵妃咳了数声,“你跟你阿娘,右眼下的那个痣,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真羡慕她,但我也不后悔,”她直起身子,用尽身上最后的气力,仰望头顶上的房梁,然而脖颈处早已没了昔日的丰腴,她的脖子就像是一束木柴捆了起来,格外怖人,“站在高处,才知道儿女情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走到今天,手里得到的远比之前想的要多得多!我不后悔,不过是成王败寇,后果自负罢了!”
霎那间,路贵妃口吐鲜血,落下来的血迹遍布她全身,整张脸也着了血斑,偶尔有一两滴溅在柳洲隐的脸上,“你……你不是没有服毒吗?为什么会这样!”
“李齐昭他有什么资格来处决我!”路贵妃俨然若夜叉修罗,“没有人,没有人能审判我,大理寺不行,刑部也不行,御史台更不配!我们各取所需,他背弃誓言,高祖钦定皇长孙,就用一个不明不白的野种替了?!他一直以为我怕他,但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他,不过项上人头一颗,我又没有三族,他上哪儿诛去?你以为我眼巴巴的想见他一面?错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毒药!”
“那你……”柳洲隐虽被吓了一跳,不过刚经历过一场政变,这种程度的鲜血已经不能让他害怕,“你是自尽,而不是被鸩杀?”路贵妃此刻躺在地上,花钿委地,红衣惨烈,“我拖着时间,就为了等你来。你和阿素,真的很像。”
“因为这颗痣吗。”柳洲隐神情淡然,“我和阿娘,这颗痣的地方一模一样,也是奇怪。其实,我的容貌更随我父亲。”
“容貌还在其次。”路贵妃闭上眼,面容安详,“狐死首丘,死到临头,我竟然开始回想以前的那些事儿了。我没想害你大哥的,那个孩子举止尤其像你母亲,我怎么舍得害他。”柳洲隐听了,朝路贵妃探过身去,语气激动,“你说什么?你害了我大哥?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大哥之死难道和你也有关系?”
“是我的罪孽。但我将死,不能全部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就走一趟漠北龙庭吧。具体我知道的不多。”
四月初八浴佛节,难得的好天气。今日又不用上朝,桓孝晖睡了个懒觉,醒来后日上三竿,又捶着自己的胸脯暗自懊悔没有早期看书真是罪过罪过,“小江!你怎么不叫醒我!”小江耷拉着脸,刚从菜场买了两斤丝瓜,“郎君睡得太香,我就去菜场买东西了,今日不是说了不用上朝么。”
“那也不能……”桓孝晖揉了揉眼,驿馆里人来人往,他并不认得来者,“你身后跟着谁啊?”小江没回头看,“没人啊,大白天的闹鬼了不成?”
待来人走近,桓孝晖才辨别出来,“啊啊……先生!”桓孝晖忽然俯身一拜,“先生怎么来了?”
小江放下梨子凑近,才认出来,“郭先生,您这么大年纪怎么亲自来了?”二人手忙脚乱把郭希善搀扶在一边,“您来了也不说一声,哪有老师来见弟子的道理?”
郭希善笑着挥手,“嗨呀,老了,总不能等着你回相州。你这职位,常年奔波在外的,一年到头又没多少探亲假,路上走来走去,回到家走亲访友串个门,就又把我忘了。”
桓孝晖有些羞赧,关了驿馆的门,拿过小江手里的茶壶就去倒水,“老师您这就说笑了,前些年我回相州的时候,您也忙着呢,我呀,就怕您不乐意见我,毕竟一起受教的,多得是平步青云,就我混得最差,光是考试就考了六年。”郭希善捋着花白的胡须,接过茶水,“啊,那确实是。”
“老师怎么想到要来……”还未等桓孝晖说完,郭希善便接着说道,“我来此地,是为了见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他五岁的时候就想着入我门下,八岁时我正式教授他,只教了两年,他就走了。”
“老师教我十数年,我都不配老师专程来,没想到老师竟然专程为了一个……一个只在您面前待过两年的弟子。”桓孝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果然自己过去许多年资质平庸,配不上郭希善的耳提面命。郭希善见他颓丧,便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孟子》里讲‘弈秋’的那一章吗?”
这么简单的一章,桓孝晖轻轻松松就会背出来,“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这一章简单,我早就会背……”眼见着郭希善神色变得耐人寻味,桓孝晖顿时明白了这就是说他的,“您是说我是那个射鸿鹄的人吗?”
“你遇事急躁,总想着干大事,从跟着柳泊宁到现在,你心里想的怕是一点也没变过吧。”
“那……学生说实话。我从不觉得想射鸿鹄有什么错,‘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说到底我们这些人读书求学,为的不都是仕宦显达,我只是不想和他们一样,装作自己是为了什么古代先贤、继承先贤遗志。当然,也有这样的人,不过肯定不会那么多就是了。”桓孝晖脊梁直挺,他其实并没太多的底气,桓氏早就没落,他耕读数年才有这么个出身,“我读书,确实只为了做官,请先生指正。”
“做官,做官。”郭希善拊掌笑道,“这不假。所以你才要多磨炼几年,知道你这官儿是为了什么而做,知道你的立身之本何在。”
“唐都护也同我说过一样的问题。”桓孝晖每次尴尬的时候,都会抠着手上的老茧,“这么多年庸庸碌碌,其实也想明白了。做官为人,都在书里。我自认自己书没读好,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能为一循吏就很好了。当初心高气傲的,一心想着要当大官,考了几年,当真是一点意气都没了。”
“我听过你的令名,你在军中处理军务,简练明达,又不媚上欺下,已经比很多人做得要好,这才有了今日的心境。”桓孝晖听了不由得苦笑,“所以才一直不比别人。不过学生也看开了,显身扬名都是命里注定,桓家祖坟没冒青烟,我也不能说啥。所以,老师说的那个学生到底是谁,我能跟着老师一同去见么?”
郭希善笑了笑,“你明天上朝会遇见的。”桓孝晖更摸不着头脑,“上朝?究竟是哪位大夫,学生以前竟不知道?老师您就别卖关子了,若是学生明早闹了笑话不知分寸,您这做老师的也脸上无光呀。”
“哈哈。”郭希善捋须大笑,拄起拐杖,“你想知道,所以想方设法来问我。”
“老师讳莫如深,所以学生也不得不猜一猜。老师的这个学生,不能直接告诉我,所以可知他一定身居高位。但是朝中身居高位的人,无一不上了年纪,和我年纪相仿的要么外任,要么在京中,官阶也算不上很高,并非是朝中大员。老师,您这葫芦里卖什么药?教了两年而已,不过十岁就离了老师,现在叙旧又能有什么师生之谊?”忽然桓孝晖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任厥所依仗的那个人,当朝太子,也是自相州长大,被魏侯接走,那时候太子正好十岁。这么说,他和当朝太子是同一个老师?!那瞬间桓孝晖竟然觉得,这么好的关系,竟然没被自己用到,老师为什么不肯在太子面前……哎,也罢,他多次铩羽而归,估计老师也没脸在太子面前提。也有可能是老师想“磨炼”他,哎,郭先生动动嘴皮子,他少受多少年苦啊,别的不说,光是考试那几年,要是不用那么坎坷,他肯定也没那么多怨气。
罢了,都是命。“那老师来了,要暂住在旅馆吗?老师的门生,肯定也有许多在京城安居。”
“对,我下午去见卢云若。当年要不是魏仲玄相邀,我是断然不会出来的。现如今魏仲玄不在了,我在京城里熟悉的人除了你就是卢云若。要是倚老卖老找别的学生,估计人家又该说我为老不尊。”
“哪有的事。”桓孝晖笑着打圆场,郭希善不以为然,“他们当官当久了,舒服日子过惯了,怎么可能待见我这么一个怪老头?到时候他们不痛快我也难受。我啊,偏不喜欢给人家添麻烦,明日事情了了就走,回相州去。哦对了,我走之前想去魏仲玄墓前,给他坟头放几朵凌霄花。”
桓孝晖扶着郭希善出了门,寒暄一路,郭希善数次表示自己不愿待在驿馆,无非是不喜欢见太多人觉得喧闹。挽留未果,桓孝晖只能扶着老师上了马车,站在驿馆门口看车渐渐走远。“老师还真是怪脾气,那么多学生,只记得我跟太子。哎,他别的学生都不敢麻烦,只敢麻烦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小江看事情总是很乐观,“说明他把郎君当学生,知道来看郎君,郎君不会嫌弃他。我发现这人一老,各种各样的抱怨厌弃就都来了,所以那个孔老夫子不是说什么,说什么……”
“老而不死是为贼。”桓孝晖笑着说,“人一旦老了,就没有力气,不能自理,得靠人赡养才能活下来。所以皇朝立国讲仁孝,就是说我们要孝敬父母,赡养老人,不能因为他们年老就抛弃他们。可这偏偏有悖天道啊,你看家里的花草,一旦枯萎衰败,种花的人就任其自然,谁会去挽留呢。其实大家赡养老人的时候,都会有很多抱怨,但为了孝,只能笑着接受。”
“那郎君还那么喜欢背《孝经》,这不是前后矛盾嘛。”
“有悖天道又不是有悖人道!”桓孝晖敲了小江的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才是人道啊。”桓孝晖双臂抱胸,往来许多农夫役夫,面色黧黑,更有很多公卿到此歇脚,一旁的马夫拴好马绳,他们聚在一起聊着些桓孝晖听不懂的地方话。
“什么是人道啊?”小江向来是不懂就问道性格。桓孝晖不厌其烦解释道:“是一个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不会仅仅因为力气大小就被人抛弃,是一个人无论地位高低,无论尊卑,都能体面地离开人世,抵达彼岸。”
小江“哦”了一声转身回屋准备去厨房帮忙做饭。他知道,郎君又在感慨万千了,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