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告别
萧宗陵偕长子萧讱、次子萧错在尚书省等了皇帝许久,等不来召见的消息。
萧小玉着急赶来,见三人脸上并无喜色,估摸着也是没能见成。
萧宗陵站起身,再无往日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从容,见长女穿着整齐,璀璨惹眼,“小玉,今天是浴佛节,不如,咱们一家人出去逛逛。”
这语气里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萧小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皇帝到底是不予追究还是严惩不贷,“嗯,两位阿兄一起去,我再回家叫阿娘。”
萧讱一如既往沉默,这脉脉温情的时刻,萧讱始终把自己当局外人。萧错围上前,独独留萧讱在一旁,“小玉,我们走吧。”
一子一女离了尚书省,萧宗陵回头看萧讱,意味深长,“敏行,你幼年早熟,比他们都懂事,有些东西,我也只能告诉你。”
两人缓缓走着,萧讱无话可说,就当是聆听教诲,“给错儿取字元石,是我不对。你也是我的儿子,但我待你们两个亲疏有别,世人也颇多闲言碎语。”
“都过去了。”萧讱并没想着“宽恕”,也有可能他从没把自己当萧家人,“之后,父亲打算怎么做。”
“子不教父之过,八郎跟着梁王和崔神秀,是我没有加以制止,也是我默许了他们起事。比起八郎,陛下更担心我。所以才不愿召见——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罪止于我一人,其余不予追究。”
昔日叱咤风云的萧宗陵,此刻竟作龙钟老态,萧讱心中唏嘘,却又无奈,“六郎,你做事稳重,又从不与人结怨。怪我当初,偏爱夫人,执意要更立世子,八郎误入歧途也是我的报应。”
“八郎是您亲生儿子,为他考虑很正常。”
萧宗陵却摇头,“不,这件事让我和兄长也有了嫌隙,更害得你没能见到你阿娘最后一面。八郎和你暗暗较劲,一直想除掉你,我没有阻拦,反倒任由他无法无天。”
“父亲不必提这些。”萧讱不愿意提起宿怨,说到底他从来也没有把萧错当兄弟,萧错想做什么,他也管不着,人为了私利,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萧宗陵尴尬笑了笑,“啊,是啊,都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下去。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我之过。我已经修书一封,把自己这辈子的过错悉数写下。”
“父亲,您……”萧讱惊诧道,“您这是……”
“当父亲的怎么能不为儿女考虑。”
炎阳烈日下,萧宗陵看着自己的那双手——这双手,曾经在西境,翻覆之间决定了整座城的命运,不过现在,他如临深渊,无法自保,当年怎么会想到有今日呢?
“罪过只在我一人,你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只不过要委屈你们背上罪臣之子的名声。还好,柳家人仁厚,不会因此看不起小玉。柳三郎那孩子,肯定也会善待小玉。”
“我会照顾弟弟妹妹们的。”这句话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安慰,萧讱知道萧宗陵肯定喜欢听这样的话。
萧宗陵笑着拍了几下萧讱的肩膀,“西境磨炼多年,你现在壮实了许多,衣服都能撑起来了。”
“嗯。以后怕是难去了,”前方萧错和萧小玉有说有笑的,并未受到后方两个人未雨绸缪的影响,或许这就是家中老幺独具的天真吧——一切都有年长的父母兄长替他们考虑。萧讱颇为惋惜,“其实我还挺喜欢西境的。”
“我也挺喜欢的。”萧宗陵负手前行,巷道的风很大,不过比起西境的狂风,还是有些逊色。
在这一阵一阵的风里,萧宗陵不禁回想起当年,青春和血性方在的岁月。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我一直都很喜欢鲍参军的这首诗,年轻的时候常常以此自勉。”
想着要“身死为国殇”的萧宗陵,最终协助梁王谋反,不知道父亲心里有没有一丝的悔意?当所走之路和年少时的憧憬背道而驰的时候,父亲会不会在某一个无人的夜晚暗自捶胸顿足?
这些问题无从问,更无从答。效忠、背叛,从来就围绕着父亲。
萧宗陵本和齐朝萧氏同姓,原本也不叫萧宗陵,齐朝覆灭后,为了表归顺之意,改字为“宗陵”以表自己宗在“兰陵”——而不是齐朝萧氏的河南郡。
效忠李齐昭,又背叛李齐昭的意愿支持幼子梁王,教子无方,利欲熏心,这样两厢比较下来,萧宗陵立下的那些战功便不值一提。
史书上的君子和小人太多,萧宗陵做不到君子,所以史官赞表,也只会说他是“小人”——变节,暴戾,废长立幼,自取死路。
那能不能做一个无事富家翁?萧讱一直想问,直到周围无人也问不出口。
若是不争……有可能就像柳念之,被排挤出长安,贬去边远之地。长安,你不争自有人争。那一刻萧讱才意识到萧家的处境有多么难解,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注定的结局。
萧宗陵的功过,自然不能由萧讱一个亲近之人来分说。至少皓月城的冤魂记得,无辜受牵连的封无畏、封无逸兄弟记得,巫蛊之祸被冤杀牵连的太子党羽记得。
皓月城屠刀下的鲜血,和萧府的朱墙,萧讱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红。
“父亲,我学疏才浅,居不了要职,也做不了富家翁,往后余生不管起伏去就,自当多做善事广结善缘。”萧讱不知为何突然这么说道,“显达本非我所求,只愿能像柳大一样,一辈子不负年少心迹,别到了白首苍颜之时回想往事,竟无法面对过去的自己。”
四人行至承天门前,天女散花,一朵朵鲜花落在萧小玉的紫色衫裙上。萧小玉捧起花朵,笑着洒向萧错。被车推着的佛像经水浇洗,沾到了几朵黄花。
佛像居于车中央,四周有“七宝”装饰——这是佛教典籍中的七种宝物,包括金银、琉璃、玛瑙灯,极尽奢华。
用过午饭的男男女女顶礼膜拜,出门游行的车驾如云一般散在大街两旁,香氛烟雾缭绕,旗幡林立。
一队佛像在佛教徒的簇拥中,自佛寺至全城巡游,连带着百戏乐舞一时齐振,震天轰鸣,萧错跟萧小玉说着什么,萧小玉完全听不出来。萧讱像个兄长一样,看管弟弟妹妹不至于走失。
就在这无限热闹嘈杂中,萧讱回头一看,却见父亲已没了身影。
李齐昭醒来,太子已经将事情处理完毕,“父亲,儿现已抓获晋国长公主与驸马韩暄,此二人在昨夜放叛军入宫,这才导致宫变。相干人等,儿已全数羁押,大理寺已在调查。崔神秀死前已经把生前所犯之事交代清楚,萧公那里,儿只告诉他父亲不愿见他。”
见李齐昭欲起身,李弘泽急忙越过父亲身旁宦官前去搀扶以表明孝顺之意。
李齐昭仍旧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他:“你是拿捏准了,我不会留萧宗陵?”李弘泽避着父亲目光,“儿不敢,只是将《左传》里关于卫国大夫‘石碏’的章节给了萧公。”
“你是想让他大义灭亲?”李齐昭依旧死死盯着李弘泽,“可是萧宗陵宠爱幼子,幼子又是萧夫人独子,他还真不一定会杀了儿子以固自己的地位,你相当于是变相要求萧宗陵自戕。”
“石碏大义,进谏卫公不要偏爱幼子州吁,其子与州吁亲近,石碏不能阻止从而酿成大祸,故而杀掉儿子以平众怒,又稳固自己的地位。”李弘泽垂着头回话,心里实则极为慌乱,“但萧公并不占‘大义’,杀掉自己的儿子,只会使他声名更加狼藉,此时此刻唯有自尽能保全萧家。”
“你……你做得好。”李齐昭咳嗽数声,“面对萧宗陵这样的老狐狸,你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便放心了。萧错一个纨绔,也没什么斩草除根的必要,他母亲和皇后是姐妹,给皇后一个面子,只废为庶人便可,褫夺萧家爵位,其余不作追究。”
“崔家呢?崔氏暗中谋划多年,儿搜遍崔府,发现兵器盔甲若干,怕是早就想着起事了。崔神秀被人寻仇,死在大理寺邢狱,剩下的……”
李齐昭没有耐心,冷冷道:“诛三族。”
诛三族意味着,崔神秀的父母子三族都将经历这场浩劫。李弘泽接了旨意,躬身行礼,“儿知道了,这就命大理寺去办。那,梁王弟该怎么办?儿不敢处置,只命人将弟弟关押,等父亲的意思。”
“太子,你的兄弟要夺你的位子要杀你,你就没想过要杀他?”李齐昭语气忽变,“梁王想要挟持朕,杀太子,逼朕传位于他,你是心有仁念不敢下决定,还是说想把刀给朕,让朕做一回杀子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