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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业

罪业

李弘泽不解,父亲当初对姑姑晋国长公主的亏欠和弥补,有几分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有几分是装模作样惺惺作态?

从小到大对梁王的爱护和偏心,有几分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又有几分是故作此态令太子有危机感并以此自励?

他看父亲,有如在看一个机械——太冷了,从父亲身上看不出一点人该有的暖意。

李齐昭嘱咐学士起草罪己诏,大概是说梁王犯上作乱,身为父亲深恶痛绝管教无方云云。嘱咐了了,就去前殿接见长公主,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面,李齐昭不会再留这个妹妹的性命。

就算不是现在,等他去了阴曹地府,他也会带着这个妹妹一起下去。

李弘泽想要逃离这暗无天日令人喘不过气的牢笼。他忽然明白,从东宫到干极殿,无非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原本他以为,熬完这段阴沉岁月等待自己的一定是灿烂无比,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以后的日子会更严酷,这枷锁将陪着他,直到他死——至死方休。

然而,这却是梁王拼了命也想要的笼子。

李弘泽赢了,赢得并不轻松。

日光渐渐西斜,宫门长道四周的鲜血洗不干净,偶尔传来泼水的声音。他为什么会赢?又为何能站在主宰的地位上,偕同柳家处理萧家和崔家?仅仅一夜之间,现在,再也没人追究他的身世,也没人攻讦他不忠不孝,真是耐人寻味。

皇帝离开寝宫朝正殿走了,行至殿门,回过头来,“太子,朕还有一道诏书,是关于独孤昭仪的。”

“独孤昭仪?”李弘泽心下一刹那有些许慌乱,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和独孤昭仪的“奸情”,“难道父亲要……”

“独孤公主,当初大周建国,左支右绌,江陵流民造反,西境难平,不得已才有娶漠北公主下策。而后数年,天下大定,大周又在西境败了漠北精锐,弘扬国威,已经不必畏惧漠北威胁。”

李齐昭背着手,那张脸经受病痛折磨,颧骨高挺,脸颊凹陷,身形瘦削,“朕与皇后离心,盖由此故,这也是朕一辈子的憾事。”

憾事?李弘泽就更不懂了,父亲既然遗憾,为什么要和独孤公主育有子嗣?又为什么专宠昭仪多年,难道也同他一样,未能像柳下惠般坐怀不乱?

说到底,父亲再怎么冷漠,还是男人,说来独孤昭仪也从未透露过她和皇帝之间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一个远离故土的公主,为了活下去自然是要和皇帝紧紧捆绑,而夷夏有别也是独孤昭仪从不敢过问政事的缘由。

与母亲魏后离心是父亲的憾事,那独孤公主算什么?

宠爱和子嗣是她的护身符,皇帝不吝赐予她这些,却又随时可以收回。

李弘泽还是第一次从心底里萌生对父亲的厌恶——他不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精明算计着周围一切人却不把任何人当人看,总是冠冕堂皇为宠爱和厌弃找理由:独孤公主母家强势,所以要宠爱;独孤公主家族落寞,漠北共主易位,所以弃如敝履。

面前一个青春洋溢的昭仪,在父亲眼里,只不过是漠北之威的延伸,宠爱与否是根据边境的军情来看的。

李弘泽深厌之,却又惶恐自己会不会在当了皇帝后也如此。“漠北势力不如之前,当家做主的也不是独孤部,所以陛下是觉得,独孤昭仪已经没有价值了?”

“朕希望在死后,她能殉葬。这是最好的结局,不然……”皇帝死死盯着李弘泽,“你肯定会被她蛊惑。只有漂亮,不足以成为红颜祸水,重要的是她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漂亮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是最恐怖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若是做不到无坚不摧,就只能一步步错下去,看着千里之堤溃于蚁xue。”

李弘泽本想争辩,但想了想此时不应该强出头,“儿明白。父亲为儿考虑,自然不敢不唯命是从。”

但在他心里,独孤昭仪又不是赵飞燕,他又不是汉成帝,为什么非要断绝所谓的“祸患”?无欲则刚,欲本就是人之本性,独孤昭仪想活下去,又没什么别的野心,赶尽杀绝有必要么?

看太子语气妥协,李齐昭明白自己说的太子根本没放心上,“罢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朕操什么心。”

当初提醒众人小心长公主,不也没人在意吗?真是人老了,说的话也无足轻重——皇帝才四十四岁,还没到老年,就已经如此。李弘泽忽然想起路贵妃,“哦对,路妃已经服毒自尽……不知父亲作何安排……”

也不知是悲痛还是什么,李齐昭背着李弘泽站在殿门口。李弘泽远远看着,父亲一人屹立在城池前,遥望台阁宫殿如云,像铺展的一幅画。

大雁飞过,皓天白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踏上的殿台?无论多少赤血浇灌,多少枷锁束缚,也掩盖不了这座宫殿的光鲜。

众兵拱卫下的李齐昭,手段和心智却并不像干极殿表面呈现出的那般,浩气展虹霓。纠葛爱恨,冷血自私,阴谋阳谋,得失成败,都汇聚于这一个小小的黑影。

父亲心里有过愧疚和悲伤么?李弘泽看不清,或许他只有待在这个地方才会明白。

“以妃礼安葬,不入皇陵。她祖籍江陵,送回祖籍安葬吧。”李齐昭说罢,罗翁便搀扶着皇帝出了寝宫。

父亲的沉默让李弘泽明白,随着知情人的三缄其口或死去,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无人记得、消失殆尽了。以后史书列传里,属于路贵妃的传记只会剩下寥寥几笔,而她这一生,岂是那寥寥几笔能概括的?

李弘泽居然开始怜悯敌人——路贵妃可是曾经多次想要除掉他。也不知路贵妃弄权之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后会是孤坟一座?

不过路贵妃若是不争,只怕连孤坟都没有。李弘泽警告自己,以后不许再怜悯政敌。

正殿处,长公主连同韩暄被骆明河的下属押着跪在地上。驸马韩暄刚刚在值夜处醒来,深感大祸临头,无比懊悔。

但长公主却傲然直挺,目光中无丝毫悔意,她早已预见这样的结局。她这么做,就是反抗兄长和父亲,而这二者,又是她权位之来源,相当于是自取死路。

皇帝驾临,众人纷纷朝其来处迎接,只有长公主没有回头拜。李齐昭入座,倚靠着凭几,韩暄率先求情:“陛下,长公主受奸人蒙蔽,求陛下饶恕长公主!”

说着韩暄跪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叩首,全无昔日仪容。韩暄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看长公主,小声暗示:“公主,你快说你知罪啊,你是陛下亲妹,只要你知罪,陛下不可能会追究你的。”

“罪?我何罪之有?李齐昭屠戮齐国公府上下百余人,就不是罪了?那他知罪了吗?”李媞极为倔强,拒不认罪,“韩暄与此事无关,他是先皇考和你为我选定的驸马,你们绝对没有认错人。”

韩暄这才停了叩首,拉着长公主衣襟,又朝李齐昭望去,“陛下,陛下明察,长公主受人蛊惑……臣想起来了,却有可疑人等,早先与长公主联络,就是他!陛下千万不要因为外人而迁怒自己的妹妹!”

听到“妹妹”二字,李齐昭咳嗽一声,“阿媞,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弑君?拥立梁王也非你本意,你仅仅是因为这么做可以挟持皇帝才跟着他们的吧?”

李媞冷笑,“恨你?我再恨你,阿憬也不会回来!武威侯也不会回来!彼时怎么知道,自己的父兄终究成了窃国大盗。我和阿憬,彼此依偎在偌大宫殿,时时小心提防。你何时像一个哥哥?你还不如武威侯!你心里只有大业,只想着怎么把天下人攥在手里,我偏偏要你知道,即便是你,也有受人掣肘不得自由的那一日。”

李齐昭一直以为,李媞对他的恨只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李媞居然敢大骂他是“窃国大盗”。

“窃国……你敢不敢去祖宗祠堂,指着父亲的牌位说出这句话?你姓李,你的李姓是父亲给你的,你不姓萧。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是什么后果?”李齐昭反问道,“你心心念念的萧家当不成皇帝,当皇帝的只可能是李氏宗亲!你杀我就等于杀你自己,你的命也是我执意要留的,等到新皇帝继位,你们是姑侄,较之兄妹远甚,你觉得新帝能容得下你?!”

李媞无视身边侍卫的阻拦,站起身张开襟抱失了理智,仰天大笑,“李齐昭!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失了权力和算计就活不下去。你要杀便杀,不必看在先皇考的份上怜悯我留我一命,好像我乞求你似的。不就是死?何劳皇帝陛下费心,你想杀谁,不都是动动手指那么简单?”

李齐昭此时耳畔回响起那句话——唯器与名,不可假人。

朝中有不少人还心怀齐室,以齐为正朔,比如崔氏,比如长公主。他们怀念的,是性宽简的萧憬和萧忱,并怜悯无端终了的齐祚,想着身为忠臣要做出些什么举动。

梁王身后站着前朝宗室,假如梁王不具备革旧鼎新的魄力,便会导致前朝宗室反扑。器与名,掌握在他们这些前朝文人手中,跟着李齐昭起家的又多是武人,无法左右朝野非议。

李媞在逼他杀妹——李媞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从萧憬死的那天,事实上她就已经是未亡人。

她能想到的最狠毒的报复,就是让李齐昭经受一遍萧憬遭受过的恐惧和杀戮,事成不求什么权位,事不成便求死,全李齐昭一个罪恶滔天:兄弟不睦,母子离心,兄妹操戈,夫妻陌路,父子疏离,君臣相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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