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时代三部曲一：燕燕于飞》（6）
乔燕到达城里时，正是下班高峰，她没有回家，而是把电动车径直骑到单位办公楼下的停车棚里。中午时，姚姐给她打来电话，旧衣服上午已经捐赠好，也已经打好了包，问她是单位送下来，还是她自己回来拿？乔燕一想起下午要回来参加聚会，便急忙道：“姚姐，真是太感谢你了！正好我下午要回来一趟，明天我就顺便带下去吧！”所以她把车停在单位，明天来取衣服时，省得再骑着车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穿来穿去了。乔燕出来，在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一边“咕咕”地往嘴里倒，一边往临江楼走去。
乔燕居住的县城虽然不大，却风景秀美，一条叫渠江的河流横穿其中，将城隔成了东区和西区两大块。东区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原来是国有菜场，近年来也成了水泥森林。因为是新区，规划自然比对岸的老区好，工业园区、火车站都建在东区，因此东区很有一点现代都市的味道。西区的建筑陈旧凌乱，街道狭窄，却因是老城区，政府机关、文化馆、图书馆、电影院，还有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庙，都在西区，西区的几条小街小巷，也多少还保留着一些古旧的气息。因此，西区虽然不如东区那般摩登和现代，但文化气息却比东区浓厚。临江楼在老城区，下面就是滨河路，这儿地势很好，推开窗户，不但可以一览一江春水，还可以从东区的水泥森林的缝隙中望出去，远眺猫儿梁和狮子岩的一抹黛色，更可享受习习江风的清凉。乔燕和朋友曾在这里聚会过几次。
一走进临江楼的555包间，乔燕便看见张岚文、罗丹梅、郑萍、金蓉、周小莉几个围在桌子边，每个人面前一杯柠檬水，谈兴正浓。乔燕一见便叫了起来：“我迟到了？”周小莉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乔燕有些不服气道：“还没到6点半呢！”金蓉道：“我说6点半，你就硬要等到那个时间？是不是公安局那个帅哥舍不得你走？”乔燕一听这话，马上嘟着嘴对罗丹梅道：“她欺负人，群主姐姐还不撕她的嘴！我连家也没回呢！”罗丹梅忙道：“好了好了，我等会儿打她，你喝什么茶？”乔燕道：“也来杯柠檬水吧！”罗丹梅便朝外面喊了一声，又对乔燕说：“吃饭的时间定的是7点，我们好摆龙门阵！”乔燕说：“最好，再晚点都行！”说罢将桌子再扫一眼，便又叫道，“哦，亚琳妹妹还没来，还有迟到的嘛！”说着将肩上的包取下来往椅子上一放，坐下了。
等服务员把茶端上来后，张岚文才笑着对乔燕说：“刚才大家还在说你‘访贫问苦’的事呢！有什么感受？”乔燕马上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大姐，那可是一言难尽！”郑萍道：“你一句都没讲，怎么就一言难尽了？”乔燕便认真地看着大家说道：“这么说吧，看第一家是震惊，看第二家是震撼……”周小莉道：“怎么个震惊、震撼法？”
乔燕便把贺仁全、贺大卯家里的情况讲了讲，然后说：“这还不令人震惊、震撼呀？”金蓉道：“这贫困户嘛，一般情况下都是残疾病痛的多，家庭破裂的多，危房的多，欠债的多，这四多往往交织在一起，看来你没有走过场！”乔燕道：“我怎么敢走过场？我真没想到农村还有这么多穷人呢！”张岚文道：“要不国家为什么要开展精准扶贫？不补齐农村这个短板，现代化怎么能实现？”
刚说到这里，李亚琳走了进来，罗丹梅等人又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最后一个终于姗姗来迟，等会儿可得罚你喝一大盅！”李亚琳朝大家笑了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事耽搁了，姐姐们可要手下留情！”乔燕道：“那可不行，谁留情谁就帮她喝！”话刚说完，不由得叫了起来，“亚琳妹妹，你脸色怎么那么白？”众人一看，李亚琳的脸色果然十分苍白，两只眼圈也是黑黑的。乔燕又叫道：“眼睛也变成了熊猫眼，是不是昨晚没睡觉，出去当小偷了？”张岚文也认真将李亚琳打量了一遍，然后问：“亚琳，你是不是病了？”李亚琳忙说：“没有哇，大姐！”说着，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然后又看着众人说，“真的没有什么呀！”
众人见她不说，也就不再问，罗丹梅又回过头看着乔燕道：“燕儿你吃了贫困户多少荷包蛋？”众人一听，也跟着起哄：“对，老实交代！”乔燕一下愣了，有些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道：“什么荷包蛋？”罗丹梅道：“你到贫困户家入户调查，如果连一个荷包蛋都没吃，说明贫困户还没把你当作贴心人！”乔燕明白过来，想起在贺世银家吃醪糟蛋的事，便道：“我吃过呢！”便把那天田秀娥奶奶“烧开水”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才笑着道，“我还以为真的只是烧开水呢，没想到‘开水’的内容这么丰富，干巴巴的一大碗，可吓死我了……”话还没完，众人捧腹大笑，道：“以后再听村民说给你烧‘开水’，你可要注意了！”乔燕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一定记住教训！”又有些不明白地问，“乡下人怎么这么爱吃鸡蛋？”罗丹梅道：“不是乡下人爱吃鸡蛋，而是他们的待客之道！”乔燕道：“为什么不可以拿其他东西待客呢？”罗丹梅还没回答，张岚文把话题接了过去：“你就不明白了！过去农民生活困难，还能拿出什么待客的？鸡蛋就是最好的待客之物，而且只有贵客来了才有资格享受。”罗丹梅跟着对乔燕说：“这里除了你和亚琳是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不知苦为何物外，我们这些从农村长大的孩子，谁没受过苦……”话还没完，李亚琳便叫了起来：“谁说我没吃过苦？我爸妈二十年前就下了岗，我妈去给人做清洁，我爸晚上摆地摊，挣钱供我和妹妹读书，哪儿能和燕子姐姐相比，她才是落到福窝里的呢！”
乔燕听了这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起这两天在贺家湾看见的贫困户的情况，觉得自己以前的人生真的太幸运了！于是脱口而出：“我以前确实是落到福窝里了，可这次下乡扶贫，也许是我人生转折的开始……”张岚文她们几个像没想到似的，纷纷看着她问：“怎么开始？”乔燕想了一想，才十分认真地道：“刚才二姐和亚琳妹妹说得对，我过去真的不知道苦为何物，所以我才一直活得很乐观、很单纯！现在即使想像你们小时一样去吃一遍苦，也根本没可能！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尝试着去为穷人分担点什么，或尽量帮他们一点什么呀！”
听完她的话，大家却沉默了。乔燕不解地看着众人，不安地问：“我说错了？”半天，张岚文才说：“你不但没说错，而且也说出了我们心里的话！我们过去虽然或多或少吃过一些苦，可现在都已改变了命运，但只要我们深入贫困户家里了解了他们的生活状况，我们都会产生你刚才那种想法！”又看着大家问，“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便齐声道：“怎么不是，说得好呢！”张岚文道：“既然说得好，大家为什么不鼓掌呢？”众人果然就“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这一来，倒弄得乔燕脸红了，急忙说：“你们快别给我上粉了！”说罢，站起身来，先朝众人打了一躬，然后才真诚地道：“各位姐姐，我是赶着鸭子上架，感觉贺家湾的工作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你们都比我早下去，现在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样打开局面？”
周小莉听了这话，玩笑道：“你还没交学费，我们为什么要白给你当老师？”乔燕道：“那我交学费就是！”郑萍道：“怎么交？”乔燕道：“我等会儿买单！”周小莉道：“今晚上有人买单了！”乔燕道：“那我下次嘛！”罗丹梅道：“这个态度还算端正！不过，你还没把贺家湾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怎么给你出主意？”
乔燕就把这几天在贺家湾所看见和经历的事，除了前面已经说过的贺仁全、贺大卯两家贫困户的情况，都一一告诉了大家。话刚说完，张岚文便叫起来：“什么，你去了这么多天，村上的支部书记还没有主动给你介绍过村上的情况？”乔燕道：“我这次去了后，就跟他说开一个村两委干部会，和大家见见面，可他叫我先熟悉一下村情……”张岚文打断了她的话：“这可有点儿不正常！一般来讲，村支部书记应该在第一时间向你介绍村上的情况！”金蓉道：“就是！我一到村上，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就主动给我介绍村上的情况了！”郑萍、周小莉、李亚琳也道：“我们也是！”罗丹梅道：“下去都这么几天了，只让你去瞎子摸象，是不是想把你晾在一边哟？”张岚文道：“总的来说，我们这些第一书记下去，大多数村支部书记都很欢迎，可也有少数心胸狭隘的支部书记，认为第一书记是去夺他们权，所以就不配合、不支持第一书记的工作。你们那个贺支书，恐怕也是这样的人！”
乔燕听她们这么一说，又认真想了一想，感觉贺端阳确实有这个苗头，便问：“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张岚文道：“你是组织用红头文件派下去的第一书记，要像俗话说的，两只公鸡打架——各自雄起！他不主动给你汇报，你便正儿八经通知他，说我需要了解村里的情况，你来给我介绍一下！他不召开村干部会，你就对他说：某日某时我要召开一个什么会，请你通知参会的人！他要不听，你先找他严肃地谈一次话。他要再不配合，你应该主动给镇上汇报，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请求镇上换人！”众人也都七嘴八舌附和。郑萍道：“就是，要不你怎么开展工作！”罗丹梅道：“别说开展工作，恐怕你在村上连脚都没法扎下去！”周小莉道：“说到换人，我倒想起我们村上一件事。我刚到村上不久，就听村民议论村上低保评得不准。我通过调查，发现确实有问题，恰好当时乡上喊村上报低保人数，我就召集村两委会干部开会，一家一家比对，然后再经过大家一起表决，确定了六户人家为享受低保的对象向村民公示。第二天，我妈生病住进了医院，我请了几天假回去照顾我妈。可是等我回到村上时，有村民拦住我问：‘你们干部开会说是只有六户吃低保，怎么现在变成了七户？’我说：‘不可能！’他说：‘不可能？你去看看公示！’我回到村办公室一看，墙上的公示上真的多了一户。我急忙把村上干部都招到村办公室来，盯着他们问是怎么回事。村书记和村主任都不回答，最后村文书才说是他做资料时，把他一个亲戚加上去了。我一听，这还了得？一个村文书做个资料，想把谁加上就加上，怪不得这个村的群众过去对干部意见这么大！于是我想把村文书换掉。可村支书是村文书的堂兄，坚决不同意换，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作失误，我说，这还是小事呀？于是我去对镇委书记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说：‘这个村的干部以前都是各吹各的号，阳奉阴违的问题太深了，治沉疴需要下猛药，不把村文书拿下来，达不到杀鸡吓猴的作用！’镇委书记支持我，终于把那个村文书拿了下来。就这么一下，我告诉你，现在不管是村支书还是村主任，都不敢阳奉阴违了！”
乔燕听了张岚文和周小莉的话，深受鼓励和启发，便道：“好的，我回去就这么办！”又问，“除了找贺端阳谈话和召开村干部会外，我还该做一件什么样的具体工作来打开局面，取得村民的信任呢？”众人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张岚文道：“你刚才说村里环境很差，我倒觉得你可以从整治村里环境卫生入手！”一句话像是提醒了大家，罗丹梅也说：“我觉得大姐说得很对！前两天联系我们片区扶贫工作的程常委来镇上检查工作，他给我们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过去我们确定贫困户的工作很不规范，存在许多错报、漏报的情况。现在上面正在制定一些新的标准和政策，说要回头看，按照严格的标准把真正的贫困户评选出来，这样才体现‘精准’两个字。重新确定的贫困户还要建档立卡，进入全国的大数据库。趁这个工作还没开展前，将村里的环境卫生整治好，也算给村民办了一件实事！”一句话触动了乔燕的心思，便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可要是贺支书不支持怎么办？”张岚文道：“你不是说村里很多人拉肚子吗？”乔燕道：“可不是，我怀疑是村里自来水出了问题！”张岚文道：“那你就这样跟你们那个贺支书说呀！”乔燕又道：“要是他不相信呢？”李亚琳道：“燕子姐姐，县上不是有防疫站吗？你把自来水拿到防疫站化验一下，如果真是自来水有问题，人命关天，那个姓贺的敢置人命不顾吗……”一听这话，乔燕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我有个高中同学正好在县防疫站工作呢！”一边又连连对众人打拱道，“今晚上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益匪浅呢！”金蓉笑道：“你冒什么酸水？还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呢！”李亚琳道：“还有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呢！”罗丹梅道：“都不好，不如干脆说听君一席话，从此不读书呢！”众人听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吃罢饭，乔燕抓起自己的包说：“谢各位对我的帮助，我去买单……”正要走，周小莉一把拉住了她，道：“刚才我就说了，今晚上有人买单了，你下次吧？”乔燕看着众人问：“谁买单了？”周小莉道：“今天是群主姐姐生日，她请客，钱早压在吧台上了！”众人一听这话，又纷纷看着罗丹梅道：“怎么不早说啊，害怕我们买不起蛋糕呀？”罗丹梅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吃什么蛋糕？我就是想和大家聚一下呢！”张岚文道：“这样也好，反正每人都有一个生日，我们再立一个规矩，谁生日谁请客！”众人一听这话，都拍手叫好。然后几个人又坐下来说了一会儿工作中的酸甜苦辣，又相互鼓励和出主意，一直到服务员开始打扫清洁了，这才散去。
第二天，姚姐早就在单位等着了，因为乔燕在吃早饭时，就给姚姐打了电话。令乔燕没想到的是，她以为衣服只有一包，到了单位一看，却有满满的三大口袋，不由得叫了起来：“这么多呀？”姚姐道：“你用什么运回去？”乔燕道：“我有电动车！”姚姐道：“电动车怎么装走？要不你等一等，上班后我请示一下领导，能不能派辆车送你回去……”乔燕忙道：“不用了，姚姐，我能想办法！我电动车的后座上绑一只，两边再各绑一只，三只口袋不就运走了！”姚姐道：“那太危险了！”乔燕道：“没事，姚姐，我车技好着呢！”姚姐不再说什么，帮乔燕把口袋搬到楼下车棚。乔燕去单位对面的杂货店买了几根尼龙绳，将口袋牢牢地绑在了电动车上。最后姚姐从自己办公室提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对她说：“我给那个……叫贺大什么……”乔燕立即道：“贺大卯！”姚姐道：“对，他家里那个小姑娘买了两件衣服，一件冬天的，一件夏天的！这里面还有一件t恤，是我上半年才买的，可买来后我又嫌它太老气了，一次也没穿过就挂到衣柜里，你给贺大卯那个女人，我估摸她能穿！”乔燕心里一阵感动，接过衣服，顽皮地叫了起来：“请接受我代表他一家给大善人行礼！”说着向姚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姚姐在乔燕肩上拍了一下，嗔道：“都快嫁人了，还不正经！”乔燕没回答，只朝姚姐做了一个鬼脸，将购物袋绑到后座的口袋上，然后将电动车推出车棚，一蹁脚跨上去，回头对姚姐道了一声“再见”，小小的电动车便像托着一座小山，“突突”地往大门外驶去了。
到了村委会，乔燕将口袋从电动车上解下来搬到了自己屋子里，将里面的衣服倒在床上，见所有的衣服果真全是八九成新，有的甚至还是全新的。她挑选了几件适合贺大卯、曹彩霞和贺兰穿的，连同姚姐给她的购物袋，重新装在一只口袋里，提着下楼来便朝贺大卯家去了。到了那个叫麻地角的半山腰的小屋子前，乔燕一下惊住了。原来，那个小院子中的杂草全被铲光了，铲出的杂草就堆在院子外边，整个院子变得既干净又平整，给她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乔燕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向屋子里走去。到阶沿上，就看见屋子里那些被女人抠得坑坑洼洼的墙也用泥土抹平了，此时还潮乎乎的，泛着新鲜泥土的淡淡的腥味儿。乔燕不由得高兴起来，觉得这家人像是突然有了生气，于是大声喊了起来：“大叔……”叫声刚落，从屋子里跑出了贺兰。小姑娘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却又在几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她，一副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乔燕忙问：“你爸爸妈妈呢？”小姑娘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乔燕正想走过去，小姑娘却嗖地从她身边跑过，眨眼就从屋角消失了。
没一时，这一家三口便从屋子后面转了出来。贺大卯一见她，又像上次一样，一边比画一边“哇哇”地说着什么。等他们走进了屋子里，乔燕才对贺大卯问：“大叔，你在干什么？”贺大卯又连比带画地说了几句，乔燕一点也没弄明白，便把目光移到曹彩霞身上，曹彩霞像是压根儿不记得了她一样，仍是满脸漠然，没有一丝表情。乔燕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边的小姑娘身上，问她：“贺兰，你爸爸说的什么？”小姑娘此时虽然仍有些害羞和胆怯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乔燕的话：“爸爸说，他在挖地。”乔燕“哦”了一声，又回头看着贺大卯道：“这院子的杂草都是你铲的吧？这墙也是你重新糊的吧？”贺大卯急忙点了点头，却又指着贺兰说了两句什么。乔燕明白了，便又问贺兰：“你和爸爸一起干的，是不是？”贺兰没回答，却红了脸，那儿贺大卯又急忙“哇哇”地点头。
乔燕心里又酸酸地涌起一种说不出味道的滋味来，便对贺兰招了招手，道：“贺兰，到姑姑这里来！”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没动。乔燕又说了一遍，小姑娘这才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乔燕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说：“好样的，孩子，你看姑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罢松开她，拿过口袋，先掏出姚姐给她的购物袋，取出衣服对她说，“这是城里一个阿姨给你买的新衣服，你看喜不喜欢？”一边说，一边撕开了包装。这时乔燕才看清，姚姐给小姑娘买的夏装是一件靛蓝色的翻领牛仔连衣裙，冬装是一件韩版样式的两面穿毛绒宽松外套。她将衣服抖开，一边在小姑娘身上比着，一边又对她说：“你看看，这个阿姨可真会买衣服！这件连衣裙虽然颜色不怎么鲜艳，却既耐脏，又耐穿，可比小婷那件裙子实惠呢！还有，那个阿姨知道你妈妈不会洗衣服，所以给你买的这件外套是两面穿的，就省得经常洗了！哦，好像宽松了一点，不过不要紧，等你明年穿就合适了呢！”一边说，一边拿眼去看小姑娘。小姑娘脸上虽然还挂着扭捏的神情，一双大眼睛却熠熠放光，仿佛夜晚天空两颗明亮的星星。乔燕把衣服塞到她怀里，对她说：“穿上给姑姑看看！”小姑娘先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便抱着衣服进里屋去了。
乔燕又抖开姚姐送曹彩霞那件纯毛的长袖圆领湖绿色t恤，对贺大卯说：“大叔，这是我们单位姚姐送给大婶的，这t恤一次也没穿过，还是新的，你看大婶能不能穿？”贺大卯一张大嘴咧开，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嘴角的皱纹括号似的一圈一圈荡着，一边“哇哇”地叫，一边伸开满是老茧的大手把衣服接了过去。正要离开，乔燕又突然喊住了他：“慢，大叔！”说着把口袋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一摊到桌上，然后才对他说，“大叔，这都是我们单位的同事给你捐的，虽是穿过的，却也不算太旧，我给你们挑了一些来，冬夏的都有，你和大婶还有贺兰都试一试，不能穿的我再换！”那贺大卯的眼睛更囫囵得像是一轮满月，再次高兴地冲乔燕叫了几声，拉着曹彩霞走了。
过了一会儿，贺兰穿着那件牛仔连衣裙出来了。她一边走，一边朝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乔燕一看，裙子穿在小姑娘身上，显出了几分清新自然和活泼的气质，便夸道：“小兰穿上这身衣服，像个小仙女了！”一句话说得小姑娘红了脸。乔燕还想说点什么，贺大卯两口儿也从里屋走了出来。贺大卯穿的是一件浅黄色的条纹衬衣和一条深蓝色裤子，曹彩霞上面穿的正是姚姐送她的那件湖绿色t恤，下面是一条略微显瘦的茶绿色休闲裤。贺大卯脸上也挂着不太自然的神情，冲着乔燕“嘿嘿”地笑。乔燕见了，不但觉得这家子今天格外精神，而且连屋子里也似乎明亮了许多，心里一动，便叫道：“大叔，你们站拢一些，我再给你们拍张全家福！”贺大卯一听，急忙又去把曹彩霞拉到身边，乔燕让贺兰站到了父母前面，然后掏出手机，又给这一家人拍下了一张照片。
拍完后，乔燕才问贺大卯：“大叔，那些衣服合不合身？”贺大卯急忙点头，一边“哇哇”地比画。乔燕懂了贺大卯的意思，便道：“大叔，能穿就好！你们忙，我就走了……”话还没完，贺大卯却一下跳过来挡在了她前面，又是比画又是说。乔燕又茫然地看着贺兰。小姑娘这时比刚才大胆多了，便对乔燕道：“我爸爸说你要喝了开水才准走！”乔燕马上想起昨晚上大家说的吃荷包蛋的事，不由得笑了，便对小姑娘说：“给你爸爸说，我还有事，开水就不喝了！”小姑娘说：“爸爸说不行，你一定要喝了开水才能走！”乔燕一听有些急了，便对贺大卯撒谎道：“大叔，我下次专门来喝你的开水，贺端阳书记还在村办公室等我，真的有重要事情呢！”说着，趁贺大卯没回过神，便从他身边一下跑过，冲到了院子里，急得贺大卯在后面“哇哇”直叫。
直跑到下面的小路上，再听不见贺大卯的声音，乔燕才放慢了脚步。可这时却听见后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乔燕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贺兰跟在她身后。乔燕忙站住问：“你来干什么？”小姑娘来到她面前，突然对她鞠了一躬，然后涨红着脸说：“谢谢姑姑！”乔燕一惊，看着她问：“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说一句‘谢谢’？”小姑娘像是被乔燕问住了，抬起头愣愣地看了乔燕一会儿，再次弯了弯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乔燕的眼角突然湿润起来，又情不自禁地把小姑娘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说：“不用谢，这都是姑姑该做的！贺兰，你的头发有味儿了，回去洗一洗，啊！”贺兰听了这话，急忙从乔燕怀里挣脱出来，又退开了两步，然后才红着脸对她“嗯”了一声。乔燕见她发窘的样子，又问：“家里有洗头的没有？”贺兰道：“我们有洗衣粉……”乔燕忙道：“洗衣粉洗头怎么行？”贺兰道：“我和我妈都是用洗衣粉……”乔燕没等她说完，又道：“记住，洗衣粉会对头皮有损伤，下次姑姑给你带瓶洗发液来！”贺兰听了这话，脸上又浮现出天真和愉快的笑容。乔燕道：“回去吧，姑姑过几天再来看你！”贺兰又“嗯”了一声，却站着没动。乔燕道：“你不走，姑姑可走了！”说着就真的往前走了。走了很远，乔燕都不敢回头——她知道贺兰肯定还站在那里，她没有勇气再去直视小姑娘那对充满感激的眸子。
回到村委会，乔燕把床上的衣服又装进口袋里，决定等全村贫困户走访调查完毕后，再把它们分发给确实需要的人家。然后便坐在桌子前，打开笔记本，开始思索起自己在下午会议上的讲话来。昨天得到姐妹们的鼓励后，晚上回到家里，乔燕果然给贺端阳打了一个电话，用了坚定不移的口吻告诉他自己决定今天下午开一个村两委扩大会，请他通知参会的人员。不知是因她语气坚定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贺端阳没反对。虽然还不知道贺端阳和村两委干部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但第一次亮相，给大家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至关重要，所以她一定要精心做好会议准备。于是她一边思考，一边在本子上把发言提纲记了下来。
乔燕以为下午的村组干部会一定会开得很顺利，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第一书记的身份主持召开村两委会，大家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不说别人，就是贺端阳，离规定的开会时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慢吞吞地赶来。贺端阳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休闲t恤，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扣，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走进会议室，便跑到吊扇底下，解开t恤的两颗扣子，让风直接吹到皮肤上。吹了一阵才对乔燕说：“对不起，有事回来晚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