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时代三部曲三：土地之子》（19

尾声

眨眼之间，贺家湾又到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季节。田野上，大片大片的庄稼和蔬菜茁壮生长，到处一片葱绿。家家房前的鲜花绽开，红的红如胭脂，黄的黄似金箔。溪沟畔、堰塘边，杨树青青，柳枝鹅黄，一派春色。几只燕子像老客人似的来到村委会办公室上空，绕着屋脊飞了一阵，然后落到去年筑巢的屋檐下，再次安家落户。乔燕看见自己窗口屋檐上落下的燕子，心里一阵欢喜，向燕儿伸出双手，巴不得把它们捧在手里似的。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贺家湾召开了村民大会，庆祝贺家湾顺利通过了全国脱贫攻坚第三方检查验收组的脱贫达标验收。在这次检查验收中，贺家湾的运气可没前两次那样好，检查验收组首轮抽签，他们便有幸“中彩”。在度过了紧张、焦虑、忐忑、不安的几天后，终于从县上传来了好消息：贺家湾的脱贫攻坚工作不但顺利通过了检查验收组的达标验收，而且赢得了他们一致好评。说贺家湾村不但物质脱贫成果显著，而且在精神脱贫方面，有许多创新的地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消息传来，贺波便要开一个村民大会，一方面要让全体村民都知道这个好消息，再次激发起他们脱贫攻坚的内生动力，另一方面也把近期的工作安排一下。

现在，乔燕坐在黄葛树下面那个台子上，阳光从浓密的叶缝中筛下来，在她身边闪闪烁烁。她望着台下一片黑压压的父老乡村，心潮起伏，在心里一遍一遍问着自己：“我等会儿讲点什么呢？讲点什么呢？”昨天晚上，贺波来征求她的意见，要她安排近期村上的工作，被她坚决地拒绝了，说：“从今以后，凡是村上工作的事，你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绝不越俎代庖了！”是的，她想用这种方式，放手让贺波大胆工作。贺波便问：“姐，你讲点什么？”乔燕想了想道：“到时我随便说点什么吧!”可现在，乔燕望着台下的乡亲，将近三年在贺家湾生活的一千个日夜，所有的往事都历历在目，一起涌上了心头。她想，虽然上面对脱贫攻坚还有“扶上马、送一程”的说法，可随着全县整体脱贫摘帽，他们这些第一书记，随时都可能被召回单位。一想到要离开贺家湾，乔燕就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乡亲们说，可又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果然，当贺波讲完，大家开始鼓掌欢迎她讲话的时候，她还没想好究竟讲些什么。

她拿过话筒，刚说了一句：“贺家湾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喉咙便像是哽住了。她停了一下，目光从人群中扫了一遍，让情绪平息一些，这才接着说了下去：“今天到会的人很齐……”刚把这话说完，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于是又马上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贺家湾通过了国家脱贫攻坚第三方检查验收组的检查验收……”说到这儿马上又停了下来，觉得这仍然是一句多余的话，刚才贺波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于是又道：“贺家湾的脱贫攻坚能够顺利通过国家验收，很不容易……”说完便恼恨起自己来：“怎么今天老讲不着边际的话呢？”于是又讲：“我们贺家湾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深深地感谢大家！”说着向会场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乔燕突然觉得找到一些感觉了，等众人掌声一完，便道：“在今天这个时刻，我没什么可讲的，要讲的，只有‘感谢’两个字！我首先要感谢贺家湾这片土地，给了我一个人生的舞台！我才到贺家湾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还把油桐树认作核桃树。可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是这片土地教会了我许多人生的道理和做人的准则，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社会，什么是人生，什么是贫穷，什么又是富有……”

一开了头，乔燕就觉得越讲越顺溜了，她没有停留，一口气说了下去：“第二，我要感谢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婶，是你们热情地接纳了我！虽然才来的时候，你们还不太相信我，但慢慢地，你们就把我当作了亲人。起初你们喊我‘姑娘’，我心里还有些不高兴，后来才知道你们喊我‘姑娘’，是把我当女儿的意思，我才感到骄傲和自豪，越听越亲切！我感谢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对我的信任和爱护！第三，我要感谢贺家湾村委会和支部一班人对我工作的支持与配合，特别是贺端阳书记在工作中表现出的魄力和智慧，对我帮助很大，感谢张芳主任在村里环境整治、开办妇女夜校这些活动中做出的贡献……”

说到这里，乔燕像是说累了，她停了下来，目光掠过人群，会场里鸦雀无声，众人都仰着头看着她，像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我还要感谢我的亲人！首先我要感谢我的丈夫，将近三年来，每当我遇到困难，他都竭尽全力给予我帮助和支持！在这一千多天的日子里，我没给他做几顿可口的饭菜，没认真陪上他几天，可他没一句怨言！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去年上半年，他们单位打算安排他到省公安厅锻炼，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成长机会，可因为我在贺家湾扶贫，他放弃了这次机会！在私下里，我把他叫作我的私人秘书、私人司机，这些，我想爷爷奶奶、大叔大婶都看见了，我不多说！我还要感谢我的婆母，她老人家跟着我在贺家湾住了两年多，差不多都成贺家湾人了！要没她给我照看张恤，我怎么能把全部精力投到工作上来？我丈夫、婆母，他们也是贺家湾扶贫的功臣……”说到这里，乔燕被自己的话感动了，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下面一些人也陪着她掉起了泪来。乔燕泪眼蒙眬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要感谢的人很多，还有我的公公，自从我婆母来贺家湾给我带孩子以后，他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既要种地，又要养鸡养鸭，可他从来没说过半句埋怨的话！以及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我们几个一起参加扶贫的姐妹……”说到这里，她猛地一下想起了周小莉和“大姐大”，尤其是想起“大姐大”帮她从贺兴仁那里要回了三十万元捐赠款，她连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当面对她说，她就去了，不禁悲从中来，任泪水“扑簌簌”地从脸颊滚落下来。台下众人不知道她又因为什么流泪，便用一阵热烈的掌声鼓励她。

乔燕见众人鼓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噙着热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对会场鞠了一躬，等众人掌声歇息后，她才坐下去，继续对大家说：“爷爷奶奶、大叔大婶，随着全县整体摘除贫困县帽子，虽然后面还有‘扶上马、送一程’等，但按照文件规定，还有几个月我就会离开贺家湾……”刚说这儿，会场里有人喊了起来：“乔书记，你不能走……”这话一落，更多的声音跟在后面叫道：“就是，姑娘，你留下来再干两年吧！”“姑娘，我们不要你走……”乔燕听了这些话，心里非常感动，便真诚地对大家说：“爷爷奶奶、大叔大婶，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可你们知道，我是组织安排下来的，组织要我回去，我怎么能不服从组织呢……”说到这儿，见众人又要喊话的样子，便立即接着说道，“不过请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放心，因为脱贫攻坚，我与贺家湾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我……”说着，乔燕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此时，她是多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乡亲们，好让大伙儿知道她的生命也是被这片土地孕育出的呀！可是……可是她不能！嘴唇颤抖了一会儿，她才终于说道：“请你们相信我，不论何时何地，我对贺家湾的情愫永远不会改变，我也希望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像过去一样，永远把我当作你们的亲人……”她的喉头再次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又停下了话头，透过泪光朝众人看去，会场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她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吴芙蓉，也许是亲人间的某种心灵感应，她看见吴芙蓉在埋着头抽泣。在那一刻，她心里翻滚着万顷波涛，一阵一阵说不清楚的巨大而复杂的狂澜向她袭了过来。她真想冲下去，抱着她喊一声“妈”。可是母亲吴晓杰的形象倏忽间出现在她的眼前，耳畔回响起自己对她的庄严承诺，她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双腿像钉在台子上似的挪不动步。于是她在心里下定决心，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吴芙蓉生的，她都将把这个谜底埋藏在心底。她见众人仍在愣愣地、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于是提高了声音说：“爷爷奶奶、大叔大婶，‘贺家湾’这三个字，永远镌进了我的生命里，我想把它抹去也抹不掉了……”说完这话，再也忍不住，乔燕“哇”地哭了起来。

众人一见，全都愣了。乔燕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立即擦掉眼泪，破涕为笑，对众人说：“没什么，我今天就是太激动了！爷爷奶奶、大叔大婶，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乔燕放松了脸上的神情，微笑着对大家道：“今天早上，县上帮我们修建这个文化广场的女企业家陈总给我打电话，说过几天她要带一个古建筑修复专家来考察我们贺家湾的几个老院子……”话没说完，众人便有些疑惑起来，问：“乔书记，那几个老院子垮的垮、拆的拆，剩下的都没人住，考察了做什么？”乔燕没回答，却看着贺波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还记得你当兵演练时看见的那个将老房子改变成民宿发展旅游，让整个村庄都富裕起来的故事吗？”贺波一下明白了，高兴地道：“陈总想到贺家湾打造民宿、发展旅游？”乔燕点了点头。贺波便一下跳到了台子中央，挥舞着双手对大家喊道：“乡亲们，你们听我说，陈总想到贺家湾打造民宿、发展旅游，真要那样，我们贺家湾可就富裕了！”说着，便把当年部队演练时看见的那个村庄给大家讲了一遍。他刚一讲完，会场就沸腾起来了，有人看着乔燕问：“乔书记，这可是真的？”“姑娘，旅游发展起来了，我们的日子真的能过得比现在好？”乔燕没正面回答他们，只大声说：“乡亲们放心，陈总上次走时，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贺家湾一定会大放异彩！我相信只要我们努力，她的话一定会实现的！”众人听后，沉默几秒钟，忽然一边欢呼，一边朝乔燕拥了过来……

2018年1月—4月构思于渠县文联“贺享雍工作室”

2018年6月—2019年2月初稿

2019年6月—2020年1月二稿

2020年3月—2020年9月三稿

2020年11月20日—2020年11月3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