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时代三部典二：村暖花开》（16
余文化的残疾，是小时候在山上被毒刺刺伤造成的。
因为残疾，余文化勉强念完初中后，便没再读书了，尽管他念书的成绩很好。也因为残疾，他快要到三十岁了，还没找上对象。在这贫瘠的、封闭的大山里，男子一般二十岁左右就结婚。如果一个男子二十五岁都没有找上对象，便意味着有打一辈子光棍的危险，何况余文化转眼就要过而立之年了呢！别说村里人，就是余文化自己，也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余文化三十岁这年，他不但找上了对象，而且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听到这里，乔燕忽然好奇地问：“大爷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余文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金蓉道：“燕儿你就不要追根问底了！我告诉你吧，大爷娶的是一个精神有点毛病的姑娘！”乔燕一听，马上想起了贺兴义娶王秀芳的事，便笑着对余文化道：“我明白了，爷爷，对不起！”余文化这时才说：“没什么，假如她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当时又怎么看得上我呢！”说完继续讲了起来。
好在结婚以后，大概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余文化非常爱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在不发病的时候，也非常喜欢丈夫。在余文化的精心照顾和抚慰下，妻子的病经过治疗，竟然比做姑娘时轻了许多。不久，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再接着，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让余文化痛苦的是，因为他是残疾，无法干重体力活儿，一个家庭缺少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其日子的困顿可想而知。因此，无论是在靠工分过活的大集体时代，还是改革开放后的大好时代，对余文化来说，好日子永远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转眼之间，两个儿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全家举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给大儿子成了家。成家以后，小两口儿就到外面打工。可轮到小儿子的时候，余文化再也没能力给他娶亲了。可是不给他娶亲又怎么办？这年头比起他当年娶亲时，更是男多女少，小儿子很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就在这时，有人来给小儿子提亲，条件是要他倒插门。对这一点，余文化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不愿意又能怎么着？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儿子“嫁”到别人家去了。
这都怪自己没能耐呀！但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余文化也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为了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个巴山残疾汉子尝试过多种手段和方法寻找致富道路。他不能下田插秧割稻，不能肩挑背抬，不能使牛动犁，便尝试着种水果、养桑蚕，因为这两样活儿都不需要重体力。但这两样活儿老天爷似乎都不眷顾他，种了几年水果和养了两年蚕，都以失败告终。余文化还是不泄气，又转而去经营打米机、榨油机。这两项活儿虽没让余文化亏本，可所赚也不多，因为在这高山上，除了周围几户乡亲外，有谁愿意从山下把稻谷和油菜籽背上山让他加工呢？
看见打米、榨油也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余文化想呀想，最后决定养猪。一是因为庄稼人有养猪的传统；二是养猪虽然辛苦，却不需要抬，不需要挑，不用使重体力，只需要勤快就可以干；三是母猪一年可以下两窝猪崽，每窝猪崽七八只，每只小猪崽可以卖几十块钱，何况自己留几头养顺便还可以出栏几头肉猪呢！越想，余文化越觉得可行，没再犹豫，当年就去买了一头母猪回来养。果然，余文化成功了，这年猪崽和肉猪一共卖了几百块钱，解决了家里很大的问题，从此他就坚持养下去。
正是那些年养猪的经历，使余文化这个老实而自强不息的残疾汉子积累了丰富的养猪经验，给他后来的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但余文化开始从事规模化养殖的时候，养的并不是猪，而是羊。因为养猪的成本比养羊要高出许多，而且圈舍也要比羊圈复杂和讲究得多，更重要的是，养羊不需要像养猪那样买饲料。羊子吃草，山上的草还怕不够它们吃吗？
那时精准扶贫还没开展，他手里没那么多钱，便把大儿子也拉了进来。大儿子两口儿虽然在外面打工，也没挣到多少钱，父子俩先是向三亲六戚告借，但亲戚都是穷亲戚，借来的钱只是杯水车薪。父子俩没法了，只得去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向银行贷了几万块钱，凑足了养羊的资金。
接着，他们到山上用木棒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羊棚。村上的干部很同情这一家人，也为余文化这种身残志坚的精神所感动，看见余文化在山上把羊棚搭建好了，可山上不通电，没照明怎么行？最后村上决定，免费为余文化把电从山下给他拉到山上羊棚里去，作为对他的支持。于是，村上去买回了电线，又派了几个人，立杆子、架线路，很快，山上羊棚里便亮起来了明晃晃的电灯。村上的无私支持让余文化这个残疾汉子非常感动，同时也进一步鼓起了他的信心。他想：“如果这一次不成功，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村上的帮助！”所以，他志在必得，非要成功不可。
万事皆备，余文化满怀信心地从外地购回了一百只小羊羔，开始养起这些宝贝疙瘩来。他吃住都在山上，寸步不离这些小家伙。这些小家伙就像他的儿子，听着它们“咩咩”的叫声，余文化脸上随时都泛着一种开心的笑容。
可是老天不帮忙，这些小家伙起初还长得好好的，接着便一只一只地死去，半年时间不到，一百只小羊便只剩下了二十来只……
余文化讲到这里，乔燕急忙追问：“大爷，小羊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死去呢？”余文化听后，脸上显出一种非常茫然的表情。乔燕一见，便知道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从那次失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果然，余文化皱着眉对乔燕说：“姑娘，实在不好意思，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闹清是什么原因导致小羊死亡的！”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语气沉重地继续说了下去，“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原因，管理不行，加上儿子年轻，技术方面也不懂，反正那些羊突然叫唤叫唤着就倒在地上死了。最后我还把县畜牧局的人找来看，畜牧局通过检查，说没什么问题！虽然没问题但羊子就是死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要灭我父子俩了？”
说到这里，余文化低下了头。乔燕理解他的心情，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余文化才说：“幸好还活下来二十多只羊，当年卖了一万多块钱。可这一万多块钱抵什么用？银行贷款都是六七万块钱呀！”让余文化感到特别难过的是，他从此不但跌进了万劫不复的贫困深渊，还把儿子也给拖下水了！
2014年，国家的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开始了，无论是从县上来的扶贫干部、石桥镇的领导，还是红花村老乡，连想也没想，便把他们父子俩纳入了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接着，国家的各种帮扶政策和帮扶措施便跟着来了。
和一些有着严重“等、靠、要”的贫困户不一样的是，余文化不想把贫困户这个帽子永远戴起，他还想干事，还要创业，依靠自己的双手使家庭过上好日子。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提高了，看着乔燕和金蓉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养羊失败了，我不敢再养羊了，可我重新来做点什么呢？我又想起了养猪，猪毕竟是关在圈里的，我虽然行走不便，但随时都可以到圈里去看它们。再说，养猪我还有一点基础，所以我还是有点信心！”
听到这里，乔燕也为他高兴起来，正想插两句鼓励和祝贺他的话，却见他刚刚舒展开的眉毛又紧紧地皱了起来，便猜想他之前肯定又遇到新的困难了。果然，他只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开了：“可是摆在我面前的，是没有钱！姑娘，你也知道，没有钱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办不成什么事呀，是不是？”说完便看着乔燕，但乔燕此时却只管微笑地等他继续说下去。余文化见没等来乔燕的回答，又提高了声音说：“没想到，前年我等来了好运气……”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金蓉，接着说，“县里派来了金姑娘做我们村第一书记。她到我家里来过几次以后，有一天，从山下上来了一群人，都拥到我家里来了。我一看，就知道全是当官的。别的官我认不到，只认得金姑娘和我们镇上的何镇长，还有村上的熊书记！后来何镇长把那些官给我介绍了，我才晓得其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金姑娘单位的什么蒲局长，一个叫什么雷主席。他们走后，金姑娘才悄悄跟我说，那个雷主席是县残联的，专门管我们残疾人！何镇长把他们介绍完，就对我说：‘老余，蒲局长和雷主席听说你想办养殖场，今天是专门下来听听你办养殖场的打算，你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就对他们说！’哎呀，我的个妈呀，平时我这张嘴好歹还能说几句嘛，可一见那么多当官的，话全都吓到肚子里去了，半天没说出个囫囵话。金姑娘见了，才帮我把我的打算和困难说出来。她说完，何镇长问我：‘老余，是不是这样？’我才说：‘怎么不是这样呢？我就是想养猪可没有本钱！’那蒲局长和雷主席对我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其中我只记得两句，那个蒲局长说的是叫我树立战胜贫困的信心，雷主席说的是由他来帮助解决发展中的困难！大意是这样，雷主席的话我最爱听!”
乔燕和金蓉都笑了起来。乔燕没想到这个淳朴的山里汉子还如此幽默，便看着金蓉道：“金蓉姐姐，你回去可得告诉你们蒲局长，让他以后也学学残联的雷主席，对贫困户少说那些大话套话！”又问金蓉，“你为余大爷争取到了多少资金？”金蓉笑着说：“你还是听余大爷说吧！”乔燕又看着余文化道：“余大爷，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余文化笑呵呵地说：“不久，县残联果然给我送来了一万块钱，支持我修建圈舍发展养殖业！”
长话短说，政府的援助让余文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用这一万块，再挪借上一些，在自己房屋旁边，修建起了二百平方米的养猪场。
养猪场建好后，余文化又开始为买猪的本钱发愁了。这时，又是金蓉帮他协调，给他申请到了十万元的扶贫小额贷款和产业周转资金，解决了他买猪的本钱。但养什么猪，余文化还是费了一番心思。他看着乔燕说：“修了二百平方米的猪圈后，在养什么猪的问题上，我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决定养殖母猪。”乔燕马上不解地问：“为什么呢？”余文化连想也没想一下，便说：“姑娘你没养过猪，不知道养猪的门道。我告诉你，养猪要赚钱的话，必须自繁自养。你去买猪，比如像昨年那个价，商品猪的价格每斤卖到九块多到十块，但一些人还是说养猪不赚钱！为什么不赚钱呢？因为去买仔猪就贵，一头仔猪要一千到一千三百块钱，养大一头肥猪又要吃将近一千块钱的饲料，加起来本钱就去了两千多块。一头猪喂到两百多斤，也才卖两千多块钱，怎么赚得到钱呢？所以我自繁自养，首先仔猪这儿就省下了！”乔燕便又笑着对他说：“余大爷可以当经济学家了！”听了这话，余文化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这才说：“我们庄稼人，就要会打这些笨算盘！母猪我只给它出饲料钱，一头母猪一年出两窝小猪，两窝平均就是八到二十头，我拿一窝小猪自己养，然后卖一窝，卖这一窝我就是赚的。所以我始终坚持走自繁自养的路，那边猪圈修起之后我就大力发展养殖母猪。”
听了余文化这话，乔燕终于明白了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残疾山民成功的原因，忽听得金蓉又对她说：“去年，余大爷有进一步发展的愿望，我又联系县残联和镇上，帮助他在原来的圈舍旁边，又修建了一排圈舍，这排圈舍专门用于养殖商品猪。经过两年的打拼，余大爷的生猪养殖场取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成绩。今年，已经出栏的商品猪就是一百多头……”说到这里，她又看着余文化说，“余大爷，你给我妹妹说一下今年截止到现在收入了多少钱。”余文化马上对乔燕说：“不哄姑娘说，我平均一头猪卖两千多块钱，一百头猪我就卖了二十多万块，我的仔猪不拿钱去买，因此我少说也能净赚十多万块，还不说我卖的小猪崽！现在我场里还有三十多头母猪和几十头商品猪，看着煞是爱人呢！”说着，这个老实的残疾汉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旁边金蓉补充道：“余大爷还养得有一千多只本地鸡，不喂任何添加剂，纯粹用粮食喂养和放养！今年镇上办油菜花节，三四天时间，他就卖了五千多块钱的鸡和蛋……”金蓉刚说到这里，余文化便笑嘻嘻地对金蓉说：“金姑娘，你回去给镇上那些当官的说说，明年除了搞菜花节，还可以搞其他花节，开一个花搞一个节，我们老百姓的土鸡和蛋才好卖！”乔燕和金蓉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金蓉对乔燕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去参观参观余大爷的养殖场吧！”乔燕马上跳了起来叫道：“好哇！”余文化见了，也立即拄了双拐，道：“姑娘跟我来吧！”说罢便一拐一拐出了门，乔燕和金蓉立即跟了上去。看着余文化拄着双拐走路的样子，乔燕心里又不觉感动起来，这个残疾的汉子，他内心蕴藏了多少智慧和力量，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取得了今天这样的成绩。
余文化的两排养殖场就建在他房屋左边约三百米远的一处凹地里，乔燕她们刚才从上面公路上来，因为树木遮挡没看见。每个养殖场占地约四百平方米，里面分成了二十多个小圈舍。乔燕和金蓉一走进去，便看见圈里躺着一头头体形巨大、乳房几乎拖到了地上的母猪。一个个子高挑，长着一张瓜子脸，留齐耳短发，穿一件干净的花布外衣，皮肤白晳、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正在场里喂猪，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利索和能干的气质。金蓉凑近乔燕耳边道：“这就是余大爷的老伴。你不要和她说话，要是不小心刺激到了她，就会发病！”乔燕身子立即怕冷似的颤抖了一下，忽然想起了贺兴义的女人王秀芳，紧紧闭住了嘴。可从猪场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看了看，发现她在对着她们笑。
紧接着，乔燕又去看了第二座房子里的商品猪。这圈舍里的猪有大有小，大的马上就要出栏，小的也有一百多斤。一见他们进来，大猪仍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只鼻子里懒懒地哼唧两声；那些小猪却马上跳了起来，把脚搭在圈栏上叫个不停。余文化便回过头对乔燕说：“快中午了，它们也知道饿了！”
看完走出来，金蓉又对乔燕说：“余大爷养了这么多猪和鸡，他们老两口儿忙不过来，余大爷又把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儿媳妇喊了回来。现在，儿媳妇主要管理鸡场，他和老伴管理猪场，儿子主要负责跑猪和鸡的销售！”乔燕一听，又叫了起来，道：“哦，分工还这样明确，那好哇！”金蓉道：“我还告诉你，我们正准备以余大爷的养殖场为龙头，成立‘红花村畜禽养殖专业合作社’。这个合作社将重新建一座八百平方米的现代化养猪场，自动搅拌粉料机、保育栏、产床等一律采用现代化设施，如果成功了，每年可出栏商品猪五百余头，年收入可达一百万元！”乔燕高兴地叫道：“好哇，金蓉姐姐，祝你们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说完话，三个人又回到了院子里。余文化还要叫她们到屋子里坐，金蓉道：“不了，余大爷，我妹子还要忙着回去呢！”说着两人又上了摩托车。金蓉把车掉过头，正要走，余文化却拄着拐急步走了过来，对乔燕说：“姑娘，我跟你说，我这一切，都是金姑娘的功劳，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乔燕听了这话，忙用手捅了一下金蓉的腰，对她说：“听到没有，你都成观世音菩萨了！”金蓉道：“哪儿来的废话？坐稳，走了哇！”说完，摩托车“轰”的一声，驶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