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流民图为国请命
王韶接受木征的投降后,将他押往京城。朝中大臣接到捷报后,相率庆贺,都说这是旷世奇功。先前,景思立战死,羌人气焰嚣张,朝中百官都主张放弃熙州、河州等地。神宗也觉得这块土地是个烫手的山芋,多次下诏告诫王韶要好自为之。王韶不以为然,亲率轻骑西进,最后俘获木征。神宗接到捷报后,喜出望外,在大殿召见木征,恩威并施,命他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赵思忠;授王离为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不久,神宗又召他为枢密副使,总算是破格酬谢,王韶也得偿所愿了。王安石本来就主张王韶的拓边建议,王韶立此大功,当然离不开王安石的支持,所以王安石不免得意洋洋,自诩有识。当时华山发生大面积的山崩,文彦博说这是民怨太深导致的,王安石大加反对,还说文彦博危言耸听。文彦博不愿与王安石相争,于是决定辞官离去。神宗允诺,命他为河东节度使,后来又将他调到了大名府。
后来,王安石又提拔李公义和内侍黄怀信。他们发明了一种叫浚川耙的东西,说是疏通河道的利器。它用八尺的巨木为柄,下面有铁齿,长约二尺,形状跟耙子相似,上面用石头压住,两边用绳子绑在船上,各用滑车绞木,称能扫荡泥沙,谁知水深的地方耙子不能到底,水浅的地方耙子刚开始还可以活动,后来被泥沙阻挡,船上的人用力猛拽,齿耙反而向上跑,根本就疏通不了泥沙。
试想,这种道具有什么用处?王安石偏偏觉得新鲜,将其视为宝物。他竟然还厚赏黄怀信,封李公义做了官,并将浚川耙派发给大名府。文彦博上奏说这个耙子根本没用,王安石说他故意阻挠,并令派虞部郎范子渊为浚河提举,置司督办,李公义为副提举。这个范子渊是个墙头草,专门敲顺风锣,力言这个耙子可用,也不管能不能办成事,只要能领到俸禄,在河上逍遥自在,河道通不通都无关紧要。
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又请求收免行钱,令京师的百货行各纳岁赋。当时因为铜禁法已经颁发,有些奸民经常销钱为器,导致钱币日渐损耗,王安石又想出了个馊主意,下令一钱可以当两钱来使用,颁行诸路。后来,矛盾越来越尖锐,民怨越来越深。
熙宁六年初秋,久旱无雨,赤地千里,神宗非常忧虑,整天唉声叹息。宫廷内外免不了将责任归咎到新法上面。神宗也动摇信心,想将新法废除掉。王安石听说这个消息,连忙进宫上奏道:“洪水旱灾,自古没有定数。就是尧舜的时候也不能幸免,何况此时呢?陛下即位以来,累年大丰收,现在就算几个月没有下雨,也没什么大的危害。如果百姓真的受灾很严重,大不了开仓赈济而已!”神宗皱着眉头说:“朕正担心这件事,如果还要征收免行钱,那未免火上浇油,太不念人情了。朕身旁的大臣都说是因为政策多弊,不如将新法废除了吧!”
参知政事冯京当时正好在神宗旁边,听到神宗这么说,便应声说道:“臣也经常听到怨声!”王安石不等冯京说完,就愤愤地说:“冯参政不要胡说八道,我在民间也有耳目,为什么偏偏只有你听到怨声了,我却没有听到呢?”神宗默不作声,竟然起身入内。王安石和冯京都各自怏怏而退。
不久,宫廷有诏书传出,广求直言。神宗在诏书中沉痛谴责自己,语气非常恳切,相传这道诏书出自翰林学士韩维的手笔。神宗正在黯然神伤,忽然银台司呈上急奏,神宗当即批阅,奏折是监安上门郑侠递上来的,里面主要说的是: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之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看到这里,便将附呈的图画展开阅览,只见图中所画的都是流民的惨状:有的人冻得颤栗哭泣;有的人饿得嚎啕大哭;有的人嚼草根;有的人卖儿女;有的人在路旁乞讨。还有一些人身戴枷锁,蓬头垢面,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另外有一班凶神恶煞的官吏,拿着皮鞭,怒目相视,非常凶暴。这幅图画里面的人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神宗看完这幅又看那幅,反复审视,禁不住悲从中来,当下长叹数声。当天晚上,神宗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第二天临朝,神宗特地颁发圣旨,命开封府酌情征收免行钱,令司农开仓放粮,三卫裁减熙州、河州等地的士兵数量。神宗体恤民情,青苗法、免役法暂时停止施行,方田法、保甲法全部罢免。中外欢呼,互相庆贺。老天也是奇怪,诏书刚刚颁发完毕,天空就兴云作雾,蔽日生风,霎时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硬是把秋天到夏天的干涸之气荡涤一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江河沟渠顿时盛满了水,碧浪滔天。
辅臣们乘势恭维,联翩入贺,神宗说道:“爱卿们可知道这雨是怎么来的吗?”大家齐声说道:“是陛下盛德感动上天,所以才下了这场及时雨。”神宗摇头说道:“这么大的功劳,朕可不敢当!”说到这里,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图画,递给群臣说:“这是郑侠所呈上的流民图,百姓如此艰苦,上天怎么可能不动怒呢?朕暂时将新法罢免,上天就降下甘霖,可见这新法真的不适合施行。”
王安石愤不可遏,竟然抗声说道:“郑侠欺君罔上,妄献此图,我只听说新法施行后,人民交相称赞,哪里有这种流离的惨状呢?”王安石手下都是一帮谄媚之徒,难怪一直蒙在鼓里。神宗说道:“爱卿亲自去察访清楚,再行核议!”王安石悻悻退出。后来,王安石上奏请求辞官,神宗没有答应。于是,朝中与王安石一派的大臣无不咬牙切齿,痛恨郑侠多事,破坏新法。王安石怂恿御史,要治郑侠谎报机密的罪名。
郑侠,福清人,考中进士,曾经担任光州司法参军。以前,他有很多提议王安石都很支持,因此他将王安石视为知己,并力图报答他的知遇之恩。郑侠官期任满进京,正巧新法施行,郑侠想劝阻王安石。王安石问起他的所见所闻,郑侠说:“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市易以及经拓边法,我觉得都不太可行。”王安石没有回答,郑侠退出后再也没有拜见过王安石,但是他多次写信给王安石,劝他罢行新法。王安石本来想举荐他为谏官,因为他一再反对新法,所以只让他做了监安上门。
郑侠见京师大旱,百姓遭灾,于是亲自绘画流民图,投到阁门。不料阁门拒绝接收,郑侠只好借口说这画是机密,派快马递呈银台司。宋朝惯例,密报不用经过阁中,可以直接由银台司交到皇帝手上,所以郑侠呈上的流民图,辅臣们一概不知。等神宗拿出流民图,大家才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帮奸臣趁机陷害郑侠,当即以擅发马递的罪名上报给了御史。御史也不笨,他明白朝中大多数官员都支持废除新法,这么大快人心的好事,非但没有奖赏反而还要处罚,哪里说理去?御史谁都不想得罪,只好照着规矩给郑侠记了个过,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吕惠卿、邓绾向神宗请命,希望继续施行新法。神宗沉吟了很久,没有回答。吕惠卿说道:“陛下近年来废寝忘食,好不容易推行了新法,天下百姓正准备讴歌帝泽。如果因为听信一个狂夫的胡言乱语,罢废殆尽,岂不可惜了。”说完声泪俱下,涕泣不止,邓绾也在一旁陪着流泪,一副小人的丑态。神宗不禁又软下心肠,点头应允,这两人欣然而出。不久,王安石一派又扬眉吐气,饬令内外继续施行新法。于是百姓苛虐如故,怨声载道。
太皇太后曹氏对这件事也有耳闻,她曾经在神宗入问起居的时候对神宗说道:“祖宗的法度不应该轻易更改。从前先帝在位的时候,我只要有提议必然相告,先帝也无不采纳。如今你也应当效仿先帝,才能免招祸乱啊!”神宗敷衍道:“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事啊!太皇太后过虑了!”太皇太后说道:“青苗法、免役法等新法弄得民间很是痛苦,为什么还不废除掉呢?”神宗说道:“这些政法都是利民的良策,并不是苦民的毒药。”太皇太后说道:“恐怕并不是这样,我听说新法都出自王安石。王安石虽然很有才学,但是他违背苍生,乱行法度,导致民怨横行。如果陛下爱惜王安石,不如将他暂时外调,这样才能保全他。”神宗不情愿地说:“群臣里面就王安石一个人能担任宰相一职,况且新法刚刚颁行,怎么离得开他呢?”
太皇太后正想着怎么驳斥神宗,忽然有一人进来说道:“太皇太后的慈训都很有道理,皇上不能不思啊!”神宗正在懊恼,听了这句话,连忙回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乃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昌王赵颢。神宗当下勃然大怒道:“这么说来贤弟是说我败坏国事了?等以后你做了皇帝,亲自治理国家可好?”为了王安石一个人,神宗几乎六亲不认,真是害人不浅。赵颢听后不禁涕泣道:“我也是赵氏子孙,国事不妨共同商议,臣弟并没有什么异心,为什么皇兄要这般猜忌呢?”太皇太后也觉得神宗说话太过刻薄,神宗很不高兴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神宗又到曹氏那里请安,太皇太后竟然流着眼泪对他说:“如果放任王安石这样胡闹下去,天下必定大乱,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哀家也没脸在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该如何是好啊?”神宗也不禁为之感动,半天才说道:“罢了!罢了!等朕找好了做宰相的人选,就把他外调便是。”王安石自从郑侠上疏以后,多次请求离去,他听闻这个消息后,请辞的心更加坚定了。神宗让他举荐他人代替自己,王安石举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前相韩绛,一个是曲意迎合的吕惠卿。于是神宗任命王安石为江宁府知府,调韩绛为同平章事,吕惠卿为参知政事。韩绛、吕惠卿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二人感谢王安石的举荐之恩,当然力挺他创立的法度,不敢有违。时人为了讽刺他二人,戏称韩绛为“传法沙门”,笑称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三司使曾布跟吕惠卿向来不和,先前曾布看不惯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卖弄权威,贪赃枉法,于是上奏弹劾吕嘉问:“市易法祸害百姓,吕嘉问更是私卖官盐,中饱私囊,请陛下问罪!”神宗还没来得及下决定,吕惠卿就上奏弹劾曾布,说他阻扰新法颁行。于是,吕嘉问和曾布都被外调。后来,吕惠卿又听用弟弟吕和卿的计策,创行手实法,命令民间的田亩作物、家畜房产,据实估价,酌量从中抽税。凡是藏匿财产不报的,一经查出,必定重罚,举报有奖。那时百姓已经饱受新法的摧残,现在连田地房产、鸡豚牛羊也要纳税,更是苦不堪言了。
郑侠见国事日渐迷乱,辅臣无所作为,更是一腔忠愤,他将唐朝的宰相分为两拨,魏征、姚崇、宋璟等人称为正直君子;李林甫、卢杞等人号为曲邪小人;又将冯京比作君子,将吕惠卿比作小人,援古证今,汇呈上去。吕惠卿收到这个消息后,怎么能不生气呢?于是他参劾郑侠诽谤朝廷辅臣,以大不敬论罪。御史张璟当时已经复职,他竟然附和吕惠卿的意愿,弹劾冯京和郑侠朋比为奸。这个张璟当初不巴结王安石,现在反倒依附吕惠卿,想必是前番落职,连气节都吓去了。郑侠因此获罪,被贬往英州,冯京也被罢去参政,出知亳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担任秘阁校理,向来跟王安石的政见不合,因为指责吕惠卿是奸佞小人,这次也一同坐罪,放归田里。
吕惠卿黜退冯京、郑侠等人,气焰愈盛,索性横行无忌,就连恩师王安石也想设法陷害。正好蜀人李士宁是王安石的旧交,知道他以前一些不好的事情。吕惠卿想借此兴狱,幸亏韩绛暗中袒护王安石,从中阻挠;后来李士宁被发配永州,很多人连坐,韩绛担心吕惠卿先发制人,急忙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神宗恰也记念起来,于是召王安石入朝。王安石接到诏令后,星夜赶路,七天便赶到了京城。他进谒神宗,神宗复命他为同平章事。
御史蔡承禧弹劾吕惠卿欺君玩法,立党肆奸;中丞邓绾也说吕惠卿可恶至极;还有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也弹劾吕惠卿。三路夹攻,神宗只好让吕惠卿出知陈州。后来,邓绾又弹劾三司使章惇,说他跟吕惠卿狼狈为奸,于是神宗让他出知潮州。这个邓绾起先反对新法,后来不知怎么又拥护新法,反反复复,真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不久,韩绛也称病辞官,朝廷让他出知许州,就这样,王安石又大权独揽了。
当时契丹主耶律宗真已经过世了,庙号兴宗。他的儿子耶律洪基即位,这是仁宗至和二年的事情了。契丹再次更改国号,仍称为辽,和宋朝通好如前。神宗熙宁七年,辽主遣使臣萧禧到宋廷,请求重新划定边界。于是神宗派遣太常少卿刘忱等人和辽枢密副使萧素商议代州的边界。双方彼此勘察疆界,争论未决。试想辽、宋已经交好几十年了,双方划疆自守,并没有什么摩擦,这次辽使偏来商议边事,显然是借端生衅,乘机侵占宋朝的土地。
辽使萧禧来到汴京,说宋、辽分界线应该在蔚、朔、应三州之间,以分水岭和土垄为界线,并诘问大宋在河东增加城寨,侵入辽境。刘忱前往察勘,并没有发现土垄,萧禧又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凡是山都会有分水岭,萧禧这句话明明就是含沙射影,自相矛盾。刘忱当然跟他争辩,双方再三争执,萧禧仍然坚持己意,不肯通融。刘忱奏报宋廷,神宗令枢密院详议,并下诏询问相州判官韩琦、司空富弼、河南府判官文彦博、永兴军判官曾公亮的意见。
韩琦首先上表,富弼、文彦博、曾公亮也先后上书,他们的意思大致相同,都是建议神宗废除新法,励精图治,准备战事,绝不示弱。神宗思虑再三,不能决断。不久,辽主又派遣萧禧来送国书,说是刘忱故意迁延,不干正事,希望宋廷另外派人前来商议。于是神宗再命天章阁待制韩缜跟萧禧叙谈,双方仍然各执一词,毫无结果。萧禧在驿馆住下不肯走,说必须宋廷答应要求,才肯回国。宋廷不便驱逐,只好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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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制诰沈括到枢密院查阅边境档案,发现辽使倡议的疆界根本不符合实情,随即上奏道:“一直以来,宋、辽的界限都是以古长城为界,如今辽国所争议的界限在黄嵬山,前后相差三十余里,怎么能退让呢?”神宗也不觉叹息道:“朝中有些大臣主张迁就辽使,他们不查明原委,几乎误了国家大事。”于是,神宗赏赐沈括白金千两,令他即刻启行。
沈括到了辽都后,辽相杨遵勖与他前前后后商议了六七次,沈括始终不屈。杨遵勖道:“你们宋廷区区数里都不肯给我国,难道是要自愿杜绝交好吗?”沈括愤然说道:“正义之师,所向披靡;不义之师,天理不容。北朝弃信失好,错在你们,我朝有什么罪过?”沈括随后向辽主告辞,起身南归。回来的路上,沈括考察山川关塞,风俗民情,画成一幅图,献给神宗。
神宗担心跟辽国谈不拢,打算北伐。王安石说战备还没有准备好,要缓一缓才可以。此外还有一班辅臣,有的主战,有得主和,意见不一。神宗入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道:“粮草和赏赐都准备好了吗?精兵强将是否已经操练好了?”神宗茫然答道:“这是容易筹办的。”太皇太后说道:“要是北伐胜利了,那还好说;万一失利,那就亏大了。哀家料想辽国如果好对付,太祖、太宗早就将他们收复了,还要等到今天吗?”神宗听后醒悟道:“谨遵教诲!”
可是神宗退下后还是犹豫不定,打算再派人问问魏国公韩琦的意见。不料韩琦竟然病逝了,神宗大为悲恸,辍朝发哀,追赠韩琦为尚书令,赠谥号忠献。韩琦,字稚圭,相州人,册立过两位皇帝,是三朝宰相,宋廷视他为社稷支柱。在他病逝的前一天晚上,天上曾经有陨星坠落。他死后,神宗没有人可以商议,只得再去问王安石。王安石说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是古人的遗训,不妨照做。”神宗于是下诏令韩缜答应萧禧的提议,以分水岭为界。这次议地,宋朝一共丧失国土七百多里,萧禧欣然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