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二天一早,祠堂外的鸡叫刚落,镇上派来的人就到了,是个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穿着熨好的制服,拎着一个黑色文件包。
他先和村支书打了招呼,支书把他领到祠堂门口,又递了根烟给他。他摆摆手没接,自顾走进来。
昨天我和周望熬夜整理出来的课表、教材、学生名册,全摊在那张大木桌上,等着人来收验。
年轻人略低下头,一张张翻看着,又对照手里那份红头文件,眉头微皱,神色专注。
“资料交接得整齐点,”他头也不擡地说,“回头镇中心校要存档,文书整理必须规范。”
“嗯。”周望点点头,把我们提前装好的两个牛皮纸袋推过去,“都在里面。”
那人抽出几页翻了翻,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教学计划也带上。还有老师的下乡审批文件,我要复印件,归档。”
周望把发黄的审批表拿出来递给他。年轻人低头核对,确认无误后,点点头。
“老师,辛苦了。”他终于擡起头,对周望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以后教育资源统一配置,学生能进镇里学校,是件好事。你为国家基层教育干了两年,现在可以安心返城,不失为圆满收场。”
“圆满……”周望低声重复了一遍。
那年轻人没听见似的,擡手打了个照相的手势,说:“来吧,大家拍个纪念照。”
我们去祠堂前的空地上,孩子们站成一排,个子高低错落,手贴在胸前,他们的眼睛都望着镜头,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和周望站在他们后面,阳光从祠堂边老树枝叶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孩子们的脸上、我们的肩上。
“好,看这里。”
照相机咔嚓的一声响,像是给这一页缀着斑斓光影的故事钉上了书钉。
晚饭的时候,村支书又过来了,带着一瓶酒,两包红塔山,还有一脸的愧意。
“周望、林悯,你们走这一步,是对的。”他边说边斟酒,“这几年,吃了不少苦,现在政策变了,是该回去了。”
我和周望坐在桌前,都没说话。
支书抿了一口酒,放下碗,叹了口气:“我说句心里话,现在是形势变了,别想太多,人的眼珠子长在前面,是往前看的,唉。”
“孩子们都安排好了吗?”周望想了想,问了一句。
“我们已经协调好村里人,轮流送孩子们进镇里上学。虽然远了点,比没学上强。”
“换了老师,他们会不会不适应?”我问。
“孩子嘛,开始总有些哭闹。可你们也知道,他们适应得更快,吃几顿热饭,听几节新课,也就忘了祠堂了。”
饭后,天还没黑,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站在祠堂前。有的拎着小篮子,有的手里捧着鸡蛋,还有几个拿了点老玉米,兜里还塞着腌菜干。有人嗫嚅着问:“老师,你真的要走了吗?”
“是的,要走了。”周望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发,“你们好好学习,在镇里有不懂的,多问。”
孩子们点头,眼圈红了。
“我们会写信给你们。”我补充道,“你们也可以写信给我们,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真的?”一个瘦小的孩子怯怯地问。
“真的。”我朝她笑笑,“让周老师给你们写信,周老师字写得比我好。”
他们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没那么难过了。
送走孩子们后,我和周望正收拾着东西。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秀英。她低着头,拎了个小小的布包。
“给老师。”她把包递给周望,低声说。
周望接过,拆开,是几块豆腐干,还有些腊肉末,油脂在布上印出浅淡的痕迹。
“……你吃吗”周望问。
“我吃过了。”她仍低着头,声音更轻。
屋里一时静下来,周望没有再说话,把布包裹好,放进自己的衣袋。
“老师,保重。”秀英擡起头,眼眶红了,但强忍着没掉下泪来。
“你也是。保重。”周望说。
几个月后,返城申请批了下来。第二天清早,天还未透亮,我和周望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踏上站台。
“等到真正要走的这一天,反倒没那么多思绪了。”
“是啊。”周望看着列车的方向,应了一声。
列车进站,我们一前一后上车,把行李安顿在行李架上,并肩坐下,车窗外麦田一块块后退,田垄间偶有人影起伏。
“我们现在算什么?”我忽然问。
周望没立刻答,盯着窗外的光景,一言不发。列车穿过一片隧道时,他缓缓开口,像是刚从梦里抽离出来:“知识青年待业者还是……”
“不是。我指的不是这些。”我摇头。
他垂下眼睫,揉了揉眉心,沉声说:“算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吧,烧去了一些羽翼,但仍然可以飞翔。”
“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他靠上椅背,闭着眼,“租房子,找工作,过日子。也许……写一本书。”
“写什么书?”我偏过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