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广播站是黄的，四面的墙是黄的，墙上贴着的标语，褪了色，也是枯黄枯黄的。

我坐在里面念今天的稿子：

“……深入学习农业先进人物典型事迹，在全县范围内掀起新一轮思想热潮。”

说实话，我自己都差点打了个哈欠。稿子是我写的，交由层层领导审批，改来改去，改了几十稿，念的时候没滋没味。可也不能不念，广播站虽小，好歹算个机关，机关就有机关的规矩。

念完稿子，我拿下耳机，隔着玻璃窗看见小高冲我竖了个大拇指。他是负责放带子的，也兼当技术员，整天蹲在机器旁，说他是半个广播站的灵魂，也不算太夸张。

小高的声音穿过玻璃传来：“林悯，今天这篇有感情了啊。”

“是吗？”我伸个懒腰，“念得太熟，嘴巴自己在动，我脑子已经去琢磨中午吃什么了。”

“你这人就是太诚实，适合教书，不适合做宣传。”

我心里一动，说到教书……

周望来信了。今早收到的，他写得比往日的字要多，信里多了几个孩子的名字。

周望这边在上写作文的课，题目是《我的家人》。

他站在黑板前，用那种慢而低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家人，是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过年，甚至会在一起吵架的人。他们可能是你的父母、爷爷奶奶、兄弟姐妹，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好玩伴。”

有个男孩举手，叫王福：“老师，那我们家的狗算不算？”

周望看着他，问：“狗对你好吗？”

男孩撇嘴：“它只对我凶，还咬我鞋子。”

祠堂响起孩子们的笑声，周望也笑，说：“那就不算家人了。”

“那爷爷也不算。”王福小声嘀咕。

笑声又起。

周望拍了拍讲台，示意大家安静：“好了，大家都别笑了。开始写吧。写你印象最深的一个家人，做了什么事，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孩子们纷纷趴下头写，有的咬笔杆，有的挖耳朵。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女孩，叫秀英，连笔都没动。她双手攥着纸，眼神是空的。

下课后，孩子陆续交上了他们豆腐块大小的作文纸。王福歪歪扭扭写的是他爷爷打他，打完之后又给他糖吃的故事，一边骂他“臭狗屎”还一边给他剥糖纸。

“像猪杀前，给猪吃一顿好的。”王福在作文里写道。

只有秀英的作文没交。

周望在门口等她，她走得慢，穿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红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裂开的塑料拖鞋。

“秀英，你怎么没写作文？”

她擡起头，又低下，说：“不知道写什么。”

“你家里没人吗？”

“有……奶奶。”她的声音更低了。

“那你写奶奶呀。”

她犹豫了会，说：“奶奶说我嘴太多，女娃家哪能写这些东西。”

周望一愣，问她：“你奶奶不让你来学字？”

她点头，额前的几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奶奶说，读那么多字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读到这里，我放下信纸，胸口涌出的滋味并不好受，随后捏了捏眉心，继续往下读。

“她家那个奶奶，我见过，手里常拿个藤条子，看谁不顺眼都要抽上几下，村里人都怕她。”

“我曾劝过，有一回她奶奶打她，孩子哭得厉害，我去拦了，还跟村支书说了一句。结果第二天，那老太太一早来祠堂门口指着我的鼻子骂，说‘你是教书的还是拐人的？女娃娃念书学字，心都学野了，日后学坏了你赔得起？’”

信上的字到这里变得潦草。

“有一天放学后，秀英留到最后，悄悄递给我一个揉成团的纸。我展开一看，是她写的作文。

《我的奶奶》。奶奶厉害。她种地、煮饭、杀鸡，还会抓老鼠。她说我是赔钱货，白吃粮，可她还给我缝鞋子。我有时候觉得奶奶像山，挡在我面前，走不过去。有时候又觉得她是桥，她要我快点过去，不许回头。我想当老师，不想嫁人。我要站在台上，让她坐下面，我讲，她听，不许插嘴。”

后来，秀英再没来上课。

我问了周望，他说：“她奶奶带去了她舅舅家，说离祠堂太近容易出事。”

我走在路上，无故吹来许多的风，风很大，吹得尘砂四起，迷了人的眼睛，忍不住想要流眼泪。我忽然想起她写的那句：“我要站在台上，让她坐下面，我讲，她听。”

她没说打败奶奶，也没说要逃走，她想的是让她的家人，她的奶奶坐下听她讲课。

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秀英回来了。

周望看见她窝在祠堂的门口，小小一团，脸冻得通红。

“老师早。”秀英和周望问好。

周望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形问：“这么早，你吃了吗？”

看她摇摇头，周望从怀里掏出个窝头：“吃点垫垫吧，不然上课的时候饿。”

“老师，我要回来上学。”秀英接过，吃之前说了一句。

“你奶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