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听说天降大任于斯人时会有预兆梦,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周望,他在梦里穿着中山装,背手站在门口,肩上挎着邮袋说:“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邮政。”
我醒来后觉得这梦十分荒谬,但细细想来还有点哲学味道。
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救世主的命,也不是那种热衷于在人群里拔出正义之剑的理想主义者。其实,我连拔剑都不会,我只会用屎耙子,把牛屎铲起来,贴在土墙上晒干。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泥腿子。
所以,我知道周望不是要被救,是该被从泥里刨出来,重新种在阳光下,当然我不是自比阳光,别误会,我顶多是那种稀薄的、被风一吹就散的云。并没有想过用什么英雄主义的方式来完成这件事。
那年冬天,寒风割脸,人心也差不多。
事情得从我被抽调去写知青典型先进事迹宣传材料说起。事情办得并不光荣,我的稿子一向不够红,领导说我写出来的东西像文艺青年给自己写的矫情墓志铭,不够理想。可偏偏那会儿刮着的风是宣传工作的文艺性,我就被拎去做了“改良派写作试点”。
所谓改良派写作,简单来说就是让你在写“某某同志每日砍柴三百担、光脚追野猪、通宵搅粪池”的时候,加点修辞,比如“砍柴的姿势像在雕塑人民的意志”,或者“脚踏实地粪池也能倒映出星空的光辉”。
期间,我提出要深入铁马岭了解改造模范表现,领导看我一脸忠诚,还以为我要写一篇巨著,爽快地批了。
铁马岭比希望大队还硬。进去第一天,我差点被分配去浇粪,还是我自己拿出上级特派的通行证才避免沦为粪倌。我深入人民群众,旁敲侧击地打探写作素材。
周望在这里表现很好,是典型的劳改标兵,没请过假,没说过废话,没发过脾气。他像一个被拧紧的螺丝钉,嵌在那个锈掉的机器里,动也不动,兢兢业业。
晚饭后,我找到他,说我要采访。我们俩谈话的内容从一开始的寒暄、调侃,渐渐滑向一种奇异的倾诉。
谈以前的事。那年夏天,那片池塘。那只跳进水里名为“老周”的青蛙。
我问:“你还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周望答:“记得,‘林悯同志,请你不要再看我了。’”
我再问:“是吗?我怎么记得说的是‘你鞋带开了’。”
周望再答:“那是第二句。”
调研结束。回去后我就写了一篇报告,名字叫《从思想死水中开出的花——记周望同志的觉醒之路》。内容在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加入了我个人的合理想象,充分发挥出我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又合理引用语录和案例相互对应,非常适合在先进分子表彰大会上宣读。
这份报告一送上去,宣传队的人眼睛都亮了。他们说:“太好了,非常典型的思想转化个案!”
于是,决定给周望提名表彰。表彰就意味着可调回参与上级宣传工作,因为改造成功的人,要回大队当典型示范。
手续下来得比想象中快,也顺利得出奇。我还以为会被问东问西,结果不过是两个公章、两张照片、一封报告就放了人。
不过,在临走前,指导员递给我一张纸,说:“你写的那些材料,组织准备向全县推广,记得再写一份后续思想追踪记录报告。”
我接过来,看见纸上印着:“思想标兵周望同志,用劳作实现自我理想。”
我差点没笑出声,忍住了。我认真地握着指导员的手,说:“我会继续追踪的。”
我们俩走在回去的小道上,沿路是黄泥水田,天色泛白,像个刚醒来的人。
“给你,你打算写什么?”我把纸递给周望,问他。
“写你。”他回答。
“写我?”我笑,摆摆手,“别写我,我有什么可写的,太无趣了。”
“我会写你怎么用谎言,救出一个爱撒谎的人。”
周望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肩膀说:“那你要不要也给我撒个谎?”
他回头看我,说:“我一直在撒谎。”
我点头:“嗯,真话也好,撒谎也好,把路走通了就行。”
因为爱、信、荒谬、救赎,都是谎言的一种。可在人群里哪有什么真话?我们用假话,给彼此造了一个出口。
有风从远处的田地里吹来,吹得裤脚啪啪响,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没像此刻这样活着。
回去后,变动的风向又吹来一个陌生的词:理想墙。
那是县里新推出的举措,说是加强群众监督,发动人民自我净化。说白了,就是匿名检举栏。每天早上,知青要去墙前阅读最新揭发,然后发表理想性反思。
希望大队的墙上贴出了第一封信,写得极有文采,名为《论某些知识分子的精致虚伪》。信里把某人形容为“表面服从集体,实则精神出轨,夜里写诗,白天装孙子,是个烂泥里的大王八。”
全场哗然。
第二天更新的第二封信更直接了当,题目是:《林某某行为可疑,请组织关注》。
我当时正在喂猪,路过的知青冲我喊:“林某某,别喂了,出名了!”
那纸上写得简洁又恶毒,说我“经常单独行动,行为神秘,私藏笔记本,有同性书信记录倾向”。
理想墙前一片安静,有人偷偷拿眼睛瞄我,也有人假装没看见。
我倒是很坦然,人怕出名,猪怕壮,应该是之前的报告风头太盛,招人妒忌。都说文人相轻,被人拉踩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我又被叫去办公室坐了一个下午,领导吹着搪瓷杯里的茶叶问:“你有没有写诗?”
我诚实地说:“我只写观后感。”
领导呷了一口茶水:“你写给谁的观后感?”
我提高声音:“写给伟大的理想!”
领导又问:“你爱大队吗?”
领导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而我有非常充足的耐心解答领导的每一个问题。
“我爱大队里的每一个人,只是有人狭隘地把大爱理解成了小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