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新分队叫希望大队。这名字听上去非常糊弄人,实际上它也确实是糊弄人。
希望大队不养牛,它养蚕。是的,蚕,吐丝结茧的那种。理由是养蚕可以让人们学会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私奉献精神,领导说这叫蚕丝理想。有人反驳说我们这里不产桑树,哪来的蚕丝理想。
领导指指点点地说:“理想要从无到有,从有到精,不能坐享其成,要大胆开拓创新。”
于是我从每天喂牛吃草变成每天撸桑叶喂蚕。蚕的生活比较好,住在特制的竹匾里,有专人照料,不用出工,不用开会,不被赵小石跟在身子后面记录,说你有非组织恋情倾向!
我每天都羡慕它们,甚至一度想把自己塞进蚕匾里,吃一吃桑叶,看会不会也能吐出丝来。
在这段新的劳动生活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写信给周望,写完不去寄,藏在床板下。
第一封信我是这样写的:
“周望:
今天我撸了一整天的桑叶,感觉像在给桑树拔毛,拔得太狠,树都有点秃了。队里一个姓丁的女同志说我干活很温柔,我突然想到你,你割草喂牛的时候,是不是也不出声、不皱眉,这应该就是丁同志说的温柔。你好像不是在给牛割草,而是在给地球刮胡子。
我这里没有池塘,只有一个废弃的水井,蚊子多得可以把人淹死。我站在井边试着跟青蛙说话,但这里的青蛙说的是另一种方言,我听不懂,它也听不懂。
如果你还在池塘边看青蛙,记得别踩到老周,它可能还爱着你。
林悯”
这封信写完我笑了,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蚕不会笑,它们只是咬桑叶,“沙沙沙”地响,像是称赞我写得好。
第二封写得深情一点:
“周望:
今天有个叫老罗的同志问我是不是从北京来的,我说是。他就问:“北京人是不是都谈理想?”我说:“不,北京人和北京人也有区别,有人谈理想,有人谈恋爱,有人谈历史。”
他可能不理解,所以问我:“你谈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谈青蛙。”
他应该还是没听懂,但他笑了。你说人是不是都这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怕自己显得傻,什么都不懂,就会以笑作答,给你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我有时候也在想,你是不是也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从来都不笑,你只点头,好像很郑重地记下了我说过的废话。
如果你现在点头了,那就说明你过得好好的,又记下一大段我说的废话。
林悯”
这封信写完我哭了,眼泪滴在蚕的桑叶上,它们不理我,照吃不误。我赶紧把桑叶拿出来擦干净,听说蚕吃了沾水的桑叶会死,蚕丝理想的本体这么脆弱,一点点水都能要了它们的命。
有时候我幻想周望就在我身边,躺在我床铺对面,看我写的信,然后问我:“你写的谁?”
我立马告诉他:“写的你。”
他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说:“你写的是你想象中的我。”
我就笑。大笑。因为这话只有他会说。
队里日子不算难熬,但也远不到有趣。有一回公社来检查,说我们大队“思想萎靡,精神怠惰”,领导立刻安排我们每天清晨做操的时候喊口号:“让蚕茧出精神,让桑叶变信仰!”
这口号喊了好几天,蚕茧有没有出精神,桑叶有没有变信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变得更傻了。清晨雾大,我一边喊口号,一边觉得自己在聚众参加一场大型梦游集会。
老罗有天半夜醒来说梦话:“桑叶会不会进化成信仰?”
我和说梦话的老罗搭话:“你梦见卡夫卡的《变形计》了?”
他嘟囔着:“什么便?”
我笑了,没法和老罗解释。没有意义,老罗听不懂解释,他只知道汇报和做检讨。我决定下一次写信,把这件事写在信里告诉你。
我偶尔还会梦见周望。有一次梦见我们两人回到北京,蹲在豆汁店门口用搪瓷杯喝豆汁。周望看着路过的行人说:“你看他脚上有痣。”我说:“不是痣,是鞋子上的泥。”周望摇摇头,笑着说:“你看看你脚上,也有痣。”
我醒来后低头看自己脚,真的有一颗黑点,我怀疑是昨天走地头踩死的蚊子。随后我就把做的梦忘了一干二净。
那天我没有写信。我觉得写不出什么。周望在我梦里,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不过,我还是给周望写了第三封信,因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梦到我。
“周望:
你走了太久了,我有时候都开始怀疑这个世上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是不是真的有你这么一个人。因为我发现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越来越简化了,像画报里的剪影,只剩几个关键词,青蛙、烟、小说、点头。
这些关键词,我每想到你一次,就会用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增添一些新的。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冬天说的那句:“那咱们刚好,合成正常的体温。”
周望,如果你现在觉得冷,就请你记住:我这边热着。
林悯”
这封信我写得很认真,甚至写上了日期。是1974年3月17日,天晴,有风。风吹得吃桑叶的蚕都停了口,在听我写信。
我把这封信叠好,放在床板下,和前两封放一起。这是第三封了。蚕每天结丝,我每天写信,我们都活在一种不确定中,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茧,我不知道周望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也能像蚕一样结茧,是不是就能给自己做一个茧,在黑暗里做一个不被干扰的梦,梦见我和他一起,在街头,在池塘边,在不需要理由去相伴的小地方,说着悄悄话。
可惜现实不让人做这种梦。
也可惜,我还醒着。
又过去一天,希望大队的生活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令人充满希望,除非你对蚕有种执着到变态的热爱。蚕在竹匾里吃叶子、拉屎、吐丝、沉默,像是在默默模仿着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