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折花赠(六)
第096章折花赠(六)
“够了够了,娘子莫再给我舀了,家里的男人都去兰州打仗了,我老婆子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老妇挡住盛满米的瓢,感激道:“其实大家伙家里多多少少都剩的有粮食,是徐相公怕我们的余粮不够过冬,坚持把这些米分给大伙,可我们是自愿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外头的,这里谁家的男人不去参军不去打仗?谁都盼着战乱能早点结束啊。”
河州地处大梁、唃厮啰与西羌交界地带,动荡居多,大梁收复河州后,羌兵压境,河州又经战乱,民生凋敝,为了安顿好活下来的军士百姓,也为了能够迅速取得民心,徐琢带着兵吏和医官挨家挨户上门查访诊治,兼带发粮发布,处处彰显仁德,百姓当然希望中原的统治者能够胜利。
徐予和擡高胳膊,拿着瓢将米往布袋里又倒了一些,“阿婆,这才舀了两瓢。”
老妇赶紧移开身,把竹篮里装米的布袋扎好口,“不少了,家里还有今年才收的麦子,够吃了。”
她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挎起竹篮往徐琢跟前凑了凑,“娘子小小年纪,因着一片孝心从京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徐相公怎么忍心去责备娘子?”
徐琢本就意不在责备,又见女儿仿佛被霜打了似的,也不再板着张脸,笑着问老妇这几日如何,老妇回答以后,他又说了些关于她儿子所在军营的近况,最后遣了名小吏将老妇送回家中。
冬月里天黑得早,不过酉时,天色已经浓如翻墨。
太阳落下,霜寒之气便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擡目望去,道上已无领粮的百姓,徐琢对着众人吩咐下去:“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将剩下的粮食重新清点,收回仓廪。”
吏卒们点头应声,陆续收拾工具把粮食清点装车。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着,徐予和手里抓着那只盛了米的瓢,木然地站在原地。
旁边的小吏向她讨要了数声,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那边还在催促,小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助地看向徐琢。
徐琢微微皱眉,转过身拿走她手里的瓢递给小吏,见她情绪仍是低落,道:“我不是有意要斥责你,而是河州苦寒,不比汴京,你到了这儿,免不了要受苦。”
“这些苦不算什么。”
这段时间徐予和经历了太多,从席帽精到调兵运粮,其间几多惊险,身边也没有能够倾诉的人,所有事情压在心里,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爹爹,女儿不怕苦。”
白日里忙于发放粮食,徐琢没能顾得上她,可到了这时,就算是再忙,也能瞧出她心里藏着事,他的心一下子提溜起来,“从小到大,你何曾受过一点苦一点累?你的脾性随我,凡事只要认定,就一定要做到,可汴京到此,路途遥远,西羌的兵又随时可能反扑,若你出了什么好歹,我和你娘以后怎么办?”
徐予和默不作声,如父亲所说,十几年来,自己从未受过苦受过累,哪怕是儿时一句戏言说不想早早成亲,父母便真的没对她提起过娃娃亲这回事,如果不是那次撞到赵洵送自己回家,或许父亲也不会主动提起。
乔焕瞧着气氛不对,将徐予和的马解开牵了过去,“徐中丞,霜重天寒,还是等娘子回到府里再叙话吧。”
徐予和接过缰绳,低声道了句谢,便踩着马镫坐到马背上在前面等着。
眼前这人身量气质不同常人,不像是押送粮草的普通兵士,徐琢合袖揖道:“这位是?”
乔焕低首抱拳,态度恭敬:“属下乔焕,隶属御龙直。”
徐琢眸色微沉,擡袖问道:“既是御龙直卫士,来这河州莫非是官家有要事交待于臣?”
乔焕道:“徐中丞误会了,属下来此并非官家授意,而是宁王命属下在娘子身边护卫左右。”
这的确是赵洵的行事风格,要问他为何会这样安排,兴许是因为那次抓到了被人安插进府的奸细,徐琢也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便不再追问过多,客气道:“宁王有心了。”
乔焕悄悄擡头,确认徐予和没有关注这里,便压低了声音:“只是容乔焕再多嘴几句,娘子到这里实非一时任性,五月以后徐中丞不在汴京,自然不知京城这段时日的风风雨雨。”
“驿站传信中断,也未曾见着邸报,徐某对汴京时闻确实知之甚少,”徐琢的心里莫名紧张起来,“敢问乔卫士,小女可是经历了什么事?”
来之前徐予和嘱咐过他说喜不说忧,乔焕思虑片刻,只能挑着说:“早在叛乱尚未平定之时,娘子便开始与我们思虑如何筹备援兵粮草,各路州县驻军娘子了然于心,因此我们走得比官家安t排的运粮队伍还要快一些,之后到凤州与蔺将军汇合,听说河州军民宁可挨饿,也要将库中所有存粮送给前方作战的兵士,见娘子担忧中丞,蔺将军让我们带了部分粮草随娘子来河州,为了能快些将粮草运到,娘子在路上一刻也不敢停歇。”
徐琢捕捉到一丝不对,可又想不出何处不对,侧目看了看徐予和,想再问些什么,不料张嘴喝了满嘴冷风,还掺杂着星星点点的冰凉。
徐予和道:“像是下雪了。”
徐琢知道这是在催他,便道:“乔卫士一路照拂小女,徐某感激不尽,我已命人在官邸备下薄席,乔卫士也一并去吧。”
至知州官署,原本细碎的雪粒已状如飞絮,天地万物也铺了一层极浅淡的雪色。
徐予和手指冻得泛红,缩在衣袖中仍觉得寒冷。
徐琢擡手招来接迎的小吏,交待道:“你先把娘子带到后院的厢房里,再把我书房里的氅衣拿过去给娘子披上。”
小吏点头道是,转身走到徐予和面前准备带路。
徐琢道:“燕燕,你先去后院用饭,爹爹处理完这边,给乔卫士安排好住处,就去找你。”
徐予和点了点头,跟上小吏的步伐。
连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微弱的光亮之间,被风裹挟的雪片清晰可见。
侧目望去,风雪苍茫,那里比河州还要再北一些,应当也下雪了吧。
也不知怎的,徐予和就想起了他,连她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
小吏走下台阶,回身见她望雪出神,忙不叠提醒:“娘子当心脚下,过了前面那道门,就是娘子的居所了。”
徐予和回过神来,轻轻道了声好。
“徐中丞那日收到信,就让我们把后院这间屋子收拾出来,被褥用具也都换了新的,”小吏提着灯边走边说,穿过一道垂花门,他停下身,又道:“这里就是了,娘子是女眷,我不方便进去,只能送到这儿,待会儿沙娘子会把氅衣和吃食一并送过来,若是娘子还需要什么,就让沙娘子给我们说一声,明日开集了去买。”
徐予和颔首,“多谢。”
小吏微微点头,提灯离去。
远去的脚步声隐没在风雪之中,庭中一片静寂,静得能听清雪片簌簌落下的声音,徐予和没有立刻进屋,她擡起头,朝着西北方向望了很久。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推开木门,风雪带来的寒冷从身上逐渐退去,从汴京离开得狼狈,途中赶路又火急火燎,到今日,她总算能放下心了。
徐予和环顾左右,大致看了看屋内的陈设,而后走到书案前找出纸笔,外面天寒地冻,不过这里有炭火,砚台摸着并不凉,墨条也不难磨。
她挽起衣袖,提笔蘸了些墨,在纸上将今日到河州见到父亲的事写了出来,还有日前西北的局势。
写到一半,沙娘子送来了吃食,第二趟又送来一件氅衣和几件御寒的衣物,可家书起了头,她便愈发放心不下只身在京的母亲,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一家人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也不知这场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徐予和眉梢颦蹙,也没了心情进食,索性放下竹箸,起身去书案前继续写那封未完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