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尾—梨园杂记[番外]
跋尾—梨园杂记
此次上山是要见一位梨园名宿。
□□后二十多年,曲协突然要整理梨园百年琐记,因我入会时间长,遭受的迫害少,家里又是世代干这个的,所以委托我当负责人。
和我一起的是一位叫何子峰的同行,听说他祖上是唱东北大鼓的,后来到他太爷那辈儿没落了,天桥撂地说相声没成,进徽合班当了伶人。
至于这位梨园名宿,若他如今还在梨园行里,那可真是德高望重了,我也得叫他一声师叔祖。
师叔祖名叫孟怜笙,抗日战争结束后就蓄发出了家,今日一见,是个十分儒雅的老者,清静无为,和光同尘的样子跟道长的身份很是贴合,甚至连皱纹都透着股慈善。
想必是我来之前他就在摇卦,进门时刚好听见铜钱落下。他头发和梨花一起白了,松松地用一根木簪绾在头上,现在已经解完卦,我见他一言不发,便先发制人:“师叔祖您安好,晚辈殷荀,是霍派传人。”
“老先生好。”何子峰也道。
师叔祖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佝偻着身子兀自走到立着收音机的柜子旁,踮脚取出一样东西。
我一看,那是一本由牛皮纸扎成的族谱,一直到太师祖的师傅那辈儿的生平事迹都面面俱到,如此一来省了不少事,我心头一喜,果然是亲师叔祖。忙道:“谢谢师叔祖!”
师叔祖的眼皮有些耷,过了好半晌好像才发觉我在跟他说话似的,缓慢地吐出两个字:“不谢。”
我头一次听见他说话,有些惊讶,他说话时声音嘲哳,仿若声带断裂般,我们唱戏的人是很懂得护嗓子的,哪怕杖朝之年也不该这样,我见他十分在意我的反应似的盯着我的脸,压下心底的疑窦笑了笑,“师叔祖,这道观里能祈福吗?”
师叔祖站在门旁给我们指了路,我们退着脚步说再见,他摆手笑的那瞬间我有些恍惚,脑子里不由得播放起小时候看过的那段录像,那年我刚学戏,有幸看到了这位前辈年轻时的一段《逍遥津》和《霸王别姬》,我当时心里想的只有四个字:绝代风华。
“他那嗓子,我听说当年日本人天天逼他唱戏,他给日本人唱了几年,后来不知怎地突然就哑了,抗战一结束他留下一句‘国粹焉能侍寇族,我已不配再提个戏字’就淡出梨园行了。”去祈福的路上,何子峰说。
“国粹焉能侍寇族,原来这句话是他说的。”我有些惊讶。
“你自家的师叔祖你不知道?”何子峰问。
“我知道有他这个人的时候他都出家了,我师父也没怎么提过他。”非是关系有嫌隙,而是师祖跟他不熟,师父是后来才知道有他这么个师叔的。
何子峰道:“是啊,后来他又去参军了,解放后没几年就出了家,国家给发的功勋、奖章一个没要。”
祈过福后,我又回到师叔祖的袇房,却没找见人,到书案旁看到族谱还在便稍稍放心,目光被书案上的蓝皮影集吸引,我手指复上去,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影集。
我承认我的行为很没礼貌,可我又想起老者和蔼的笑,觉得若是我请求他老人家也一定会让我看。
影集中的照片有黑白照有彩照,很多都是风景,朔寒飞雪的北国风光,慢赏河边垂绿柳的江南水乡,青海湖,苗寨,竹林,寺庙,长城,天安门……
我好像知道解放后他没当道士的那几年干什么去了。
翻到最后一页,我手倏地一顿,最后一张照片上,两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并肩而立,头却都微微转向彼此,即便是照片再模糊也看得出两人生得面貌端正。很难确切地形容这照片给我的感觉,比棠棣之华更为亲近,看向彼此的眼神经不起细品,因为细看之下就觉得这眼神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在内。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我们这个时代同性恋是一种病,一旦得了是很不光彩的事。但再想想,民国时的男旦的确会跟男人苟且不清,许是影集年头太久,照片背后的胶有些失效,我想把它放回原位时那张合照竟掉了下来。
那照片背面朝上落在地上,我捡起一看,上面赫然用圆珠笔写了两句话,我盯着它静默良久,心忽地一恸。
“殷老板啊,您耽搁什么呢?”何子峰催我了。
“没什么。”我立刻把照片放回原位。
“我刚才问了其他道士,听说你师叔祖在后山呢。”
我随何子峰来到后山,只见凉亭处立了一人,虽被年岁压弯了腰,可看背影却也是个极有风骨的老头。
此时刚傍晚,夕阳西下,仿佛映照着他霜露沉浮的一生,日月朝暮间悬了一剑,可终究天地不仁,如今剑鞘永逝,锋镝余生,再举世无双的剑也落得个风烛残年。
老者凭栏,试图将背挺直,恍若在黄昏的盛宴中与晚霞拥吻,我轻慢地走近,却没忍心打扰,只听师叔祖一声叹息,拖着喑哑的嗓子缓慢道:“无人与我观日暮,无人解我相思苦。”
在我回程的三天后,我接到了青云观打来的电话,师叔祖去世了。
他没有孩子,仅剩的朋友都死在他前头,好在有个姓薛的年轻人料理他的丧葬事,听说是他外甥女的后代。
我作为他的徒孙,既然知道了也理应帮忙,在整理遗物时我打开了一个封尘许久的铁盒子,那盖子处有一小块灰被擦掉了,似乎在不久前被人打开过。
我生平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信纸,全都被叠成长方形密密麻麻摞在一起,草草看了下,全是一个叫薛长渊的人给师叔祖写的信,开头总有一句“吾爱延卿。从民国十六年冬一直零零散散写到了民国三十年,十六年到二十年间的信几乎没断过。
信的内容前面大概是一些日常,后面大多和战场相关,都是些城楼战鼓响长箫雪凉,譬如某某营今天杀了几个鬼子,我们营里兄弟的枪全是上次的战利品,今天竟然吃到面了……像是在写七零八碎的日记,可一看落款始终如一的“思念犹甚,望卿安好”就知道不是。
那摞信的底下,是一个厚厚的线装本,我打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应该是师叔祖的日记,体裁格外熟悉,和那位姓薛的战士写给师叔祖的信一样,开头是“吾爱长渊”,可落款却是一句“思君深重,永失吾爱。”
我将日记本放到一旁,本以为盒子里已经没有遗物了,可却看见了一块似乎被血迹弄脏了的白布,我将布展开才知,哪里是弄脏了,这是封血书,几笔沉重的褐色印在布上:家书,帮我看看国泰民安,我没见过。
我的手有些抖,这时才想起反驳同性恋有病论,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此情之真挚,执念之深重,被说成是药石无医的病症也未尝不可。
我又一次想起师叔祖和薛长渊那张照片背后的几行字:遍览山河游九州,思不见君独白首。
纵使相逢应不识,霜尘满面两鬓苍。
国泰民安帮你看过了。
枕石听虫鸣,凭栏知花语。
登高眺山河,街口望民生。
天下太平,热闹非凡。
我猜,师叔祖此刻应该把这些见闻都告诉薛长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