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暗流汹涌,巨鳄露齿
凌晨五点,蛇口的天际线挣扎着透出一抹蟹壳青。
一夜鏖战。“枫林食品”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带着疲惫却固执的节奏。第一批供销社追加的一千罐订单,在赵铁柱亲自坐镇和苏晚晴近乎苛刻的监督下,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主体生产,只剩最后的高压灭菌工序。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卤料香、机器的油污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汗臭。工人们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动作虽然有些滞涩,却无人抱怨叫苦。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个厂子如何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更尝到了胜利果实的滚烫滋味——李援朝回来时,不仅带回了原料,还带回了供销社支付的订金!虽然杯水车薪,却是实实在在的现钱,能发工资、能买菜、能买工具!这点希望,在经历过彻底绝望之后,如同强效的兴奋剂,支撑着他们的身体在极限边缘硬抗。
赵铁柱喉咙沙哑地指挥着:“加压了!三号、四号监测点,读数给我盯死!每隔五分钟报一次!老王,把那个新装的泄压阀手动杆再检查一遍,看看活动顺不顺!这东西关键时刻就是保命符!”
苏晚晴穿梭在简易的质检台和清洗区。她换上了干净但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帽子里,眼神锐利如刀。她拿起一个刚灌装好的鸡胗罐头,对着灯光仔细查看液面高度和封口平滑度,再用指尖感受罐体温度。
“这批鸭翅清洗时谁负责的?右侧翅根绒毛没去干净!抽检五个罐,肉眼可见!相关人记下来,明天早会重训!”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机器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几个年轻女工立刻紧张地缩了缩脖子。
陈枫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一页电报纸(内容后面揭晓)。他站在二楼栏杆处,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车间。看到苏晚晴板着脸训人的侧影,看到赵铁柱蹲在杀菌釜旁汗湿的背影,看到李援朝靠在包装区角落就着热水啃冷馒头的疲惫身影,心中既感滚烫,又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赢了供销社首战,仅仅是撕开了蛇口这道荆棘墙的一道口子。真正的猛兽,早已循着血腥味而来。
他走到李援朝身边,递过去一个搪瓷缸,里面是滚烫的姜茶。
“老李,辛苦了。东莞那边情况怎么样?”
李援朝连忙放下馒头,接过茶缸,声音带着粗粝的干涩:“老板,跑了六个集市,现钱开路,价格比国营贵两成左右,但还算顺利,都按老板娘的要求挑了干净新鲜的。这批鸡胗、鸭翅、还有猪头肉品质都不错。”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路上碰到件怪事,几个之前肯卖肉给我们的二道贩子,突然都变得闪闪烁烁,要么加价离谱,要么干脆说没货……感觉背后有东西在堵。”
陈枫眼眸微缩,点点头:“意料之中。柳玉梅吃了那么大的亏,蛇口地面上那些鸡零狗碎的关系网不会坐以待毙,这是开始收缩我们的空间了。稳住,我们的渠道,还得自己想辙。”他扬了扬手中的电报,“有回信了。”
电报是省城那位与陈枫前世关系匪浅、今世初露合作端倪的国营大厂孙姓高管发来的——李援朝前日受命,用最后一点钱拍了加急电报,请求对方协调解决国营冻肉厂原料供应资质问题,虽知希望渺茫,却不失为一招闲棋。电报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八个字:
“事涉港资,爱莫能助”
港资!郑百川!
这简短的字句,如同冰锥,刺穿了陈枫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柳玉梅这条疯狗果然第一时间就抱紧了新主子的粗腿,而新主子郑百川的能量,竟已恐怖如斯,触手早已无声无息地探入内地的国营渠道体系?还是说……他根本就是这条渠道的参与者甚至控制者?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老板,那……?”李援朝看着陈枫陡然凝重的神色,心头也是一紧。
“没什么。”陈枫迅速恢复平静,将电报揉进裤兜,“意料之中。原料的事,按原计划抓紧备第二批。让工人们都熬一熬,生产完这批灭菌,立刻轮班休息几小时。天亮后,有硬仗要打。”
他把目光投向车间外微亮的鱼肚白,眼神却穿透了晨曦,牢牢锁定在昨夜惊鸿一瞥的那个坐标——海云大酒店地下车库入口的方向。那是郑百川的獠牙初露。
海云大酒店,顶层总统套房。
与“枫林”车间的尘土油污、彻夜喧嚣截然相反。这里铺着厚厚的埃及棉地毯,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雪茄与顶级威士忌的醇厚香气,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整个港口尽收眼底。晨曦的金光为远洋货轮镀上一层辉煌的轮廓。
郑百川一身考究的真丝睡袍,半靠在宽阔的沙发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貔貅。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出头,保养得宜,气质儒雅,唯有一双微眯的眼睛,偶尔闪过鹰隼般的精光,泄露了商海巨鳄的冷酷本相。
柳玉梅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早已没了昨晚歇斯底里的模样。她换上了一身合体的洋装,妆容也精心修饰过,极力掩饰着红肿的双眼。此刻,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谦卑、热切,甚至带着几分谄媚:
“……郑老板,情况就是这样。那陈枫绝非等闲之辈!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愣头青技术员,还真让破设备转起来了。最关键的是,他对我滨江老底知道得太清楚了!简直是活见鬼!蛇口供销社这一仗,我们输得冤,也丢尽了脸面……但我相信,只要您出手,捏死这只爬进深圳的臭虫,绝对手到擒来!”
郑百川没有接话,只是慢悠悠地转动着手中的玉貔貅。他拿起一份材料,上面有助理精心收集、刚打印出来的关于“枫林食品”寥寥无几的公开信息,以及昨夜陈枫当众揭露柳玉梅丑闻的目击者模糊报告(部分内容)。
“枫林食品……陈枫……”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味一枚未知的果子。“临川那个靠卤猪蹄起家,搭上新加坡风的小厂?蛇口的厂子,设备是高价淘的淘汰货?工人都是些散兵游勇?”
“对对对!”柳玉梅忙不迭地点头,眼中恨意翻滚,“就是个暴发户!小人得志!运气好点罢了!在您面前,他算个什么东西!”
郑百川放下玉貔貅,轻轻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而深邃:“柳老板,稍安勿躁。生意场上,情绪是大忌。输,就要输得明白,输得值。陈枫……”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人有点意思。能在那样的绝境下,找到关键节点(供销社舆论战),一击毙命,还能精准地挖出你的要害,这不像是单纯的运气。倒让我想起早年在新界筲箕湾跟英国佬抢码头时,一些死中求活的狠角色……”
柳玉梅脸色一白,没想到郑百川非但没立刻帮她出气,反而对陈枫似乎颇有兴趣?!她心中警铃大作。
“不过,再有本事的角儿,”郑百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金石般的冷硬,“也得守规矩。深圳这盘棋,现在姓郑。不请自来,还在棋盘上乱蹦跶,扰了我的布局,那就是扫我的面子。”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苏醒的港口城市,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森然。
“他厂子就在蛇口工业区那片红砖楼?消防还刚出了重大隐患?”郑百川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是!郑老板!一点没错!”柳玉梅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又燃起疯狂的光。
“嗯。”郑百川淡淡应了一声,像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抬起手,对着身后的空气轻轻挥动了一下。一直像影子般侍立在套房角落、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刻板的助手立刻无声地躬身:“郑董。”
“阿杰,今天好像是周二?蛇口消防支队是不是例行消防安全检查的日子?”郑百川的声音平静无波。
“是,郑董。按蛇口安监计划表,今天蛇口消防支队秦卫东队长会亲自带队,进行工业区第二轮安全生产突击检查。”助手声音平板无波,却将信息点得无比清晰。
郑百川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目光更加深沉。
柳玉梅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个极其恶毒的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看向郑百川的背影,浑身激动得微微颤抖——这……这是要借刀杀人!用消防这把最锋利、最无法回避的官家刀!
“我明白了!郑老板!您真是……”柳玉梅的话被郑百川一个微不可查的手势打断。
“阿杰,”郑百川依旧没回头,声音像淬了冰,“另外,帮我查两个人。那个技术骨干,‘铁柱’,什么来头?还有那个敢在风口浪尖抽调临川保命钱的女人,苏晚晴?底细也摸清楚。做事,要从根子挖起才稳当。”
“是,郑董。”助手领命,悄然隐入套房隔间。
套房内恢复了寂静。柳玉梅屏住呼吸,心脏在绝望之后被巨大的惊喜和恶毒的期盼充斥,几乎要跳出腔子。她死死盯着郑百川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头深海巨鲸优雅地翻了个身,只待挥动巨尾,便能掀起吞噬蝼蚁的滔天巨浪。
陈枫!你的死期到了!柳玉梅心中疯狂叫嚣。郑百川的一指,比她自己的一万句诅咒都更有毁灭的力量!
早晨七点,蛇口工业区广播里准时响起刺耳的晨间号角,划破了最后一点清晨的宁静。
“枫林食品”车间里,第一批灭菌的罐头刚刚出锅。工人们强打着精神在做最后的清洁整理,准备交班。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冰冷的手术刀,轻易地切开了工厂清晨的喧哗!
一辆涂着鲜红、顶着警报器的消防吉普车和两辆轮式消防车,如同钢铁巨兽般,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以一个极其标准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枫林食品”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车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