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十一月底的时候,有官员向皇上进言,说是这位新贵秦深就是十几年前的反贼慕容瑾遗孤,此人化名秦深入朝为官,居心可见。
朝庭官员面面相觑,各自大气都不敢出。
皇上不自主的将眼神看向慕容云深,原本只是觉得有些眼熟,这一说让他一下子警醒,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当即大发雷霆:“爱卿此言,若是有假,朕诛你全家。”
官员声音沉稳有力:“微臣若有半句虚言,宁愿当下触柱而死。那慕容云深十三年前也有十五岁,如今长相几乎未变,皇上不信,慕容家旧仆就在殿外,可传上来指认。”
皇上道:“传。”
那旧仆是一位五十岁的老妪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两人进殿叩完头后,便颤颤微微的向慕容云深说道:“十几年未见,小公子还记得我吗?”
皇上看向殿下年轻人沉稳有度的眼睛,只觉一阵冷意蹿上背脊,数不清的前尘往事涌上来,让他几乎坐立难安,然后他看见那年轻人微微笑了笑,神态自如的跪下:“微臣确实姓氏慕容,名慕容云深,家父慕容瑾。微臣要状告宁国公和穆王殿下陷害忠良,冤杀将士近三万人。”
朝廷当下哗然,穆亲王脸沉得能滴下水来。
宁国公首先出来喊冤,让皇上杀了这随口攀咬的反贼之后。
兴顺侯紧随其后,说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两位大臣继续当朝辩论。
皇上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双目如炬,许久之后方冷声说道:“先关入大牢,容后再审。”
下了朝,兴顺侯赵右端依旧心惊肉跳,他原来只知道这年轻人与赵皇后有些交际,当初给他安排的时候也并没有多想什么,谁知道他竟然还有这这一层身份,如今被当众揭开,皇上如何能放过他。
如果皇上揪着不放,会不会查到兴顺侯府也与这慕容家后人有过交往,届时又该怎么解释。
天子喜怒,可不是说着玩的,赵皇后这次也太过大胆了。
赵右端一步步走下汉白玉阶,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想着,这件事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兴顺侯府绝对不能再参与进去了。
方镜华得知这一消息只觉心惊肉跳,当即写信给在通州的李瑞,告诉他京中情况,虽说他未必能回来。但他能知道,自己也能安心些。
至于付秋那边,方镜华命令家中上下伺候的人,若是有人敢将京中事情在这里胡说,就打上十几棍给他长长记性。
算起来,付秋的产期也就年前那会儿,她身子又弱,生产本就惊险,慕容云深那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给她知道。
慕容云深当庭状告穆亲王和宁国公固然让人惊骇,只是事情过了几日,却不见皇上有什么其它的反应。人依旧在刑部大牢里面关着,皇上既不着人立案,也不急着将慕容云深依罪臣之后处决,事情一度搁置下来。
君心难测。一开始,雪花一样多的折子不断递到皇上跟前,韩进更是一天三四封的上表,皇上一律不理。就这么过了半个月,底下人也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事情反而诡异的平静下来。
皇后赵晴好依旧如故,她有着四个多月的身孕,行动本就不方便,只在皇上偶尔来承乾宫用膳的时候才与皇上说上两句话,其它时候不是处置后宫事宜,就是盯着六皇子读书写字。
六皇子三四岁的年纪,长得玉雪可爱,平日却不多哭闹,是个沉稳的性格,皇后日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宠而不溺,如今看着已有几分风范。
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在皇后宫里用了两次膳,其他时候并不踏足后宫。
当初皇上将慕容云深关入大牢的时候,宁国公自认为解决了个心腹大患,谁知皇上并未处置慕容云深,让人摸不着头脑,只好送信给魏贵妃让她打探皇上心意。魏贵妃在勤政殿外候了几次给皇上送粥,送吃食,都被皇上身边的公公们婉言推拒了,说皇上谁也不见。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她心中再急,亦无计可施。
承乾宫内,皇后赵晴好穿着一件藕荷色比甲坐在绣榻上倚着美人靠,脖颈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脸色愈加白皙,手里端着一碗安胎药慢慢搅着。
贴身宫女翡翠玛瑙绘声绘色地说着魏贵妃在勤政殿外吃瘪的事情,一片欢声笑语。
皇后亦笑了笑,说道:“这后宫内谁都知道皇上心里有心结,十三年前的事情更是大忌,魏斯柔赶着去碰皇上的忌讳,皇上理她才怪。”
宫女翡翠试探道:“这么些日子了,娘娘可要去见一见皇上,说些体己话也好。”
皇后将手中的安胎药放下,叹道:“陈年心结难解,这么去见,肯定是不成的。不过,也确实到时候了。”
才不过戌时,夜色已渐渐蔓延。
宫中梅园红梅开得正盛,新红吐蕊,暗香浮动,可惜月前那场大雪化了大半,不得踏雪寻梅。不过皇上意图并不在此,每年此时,无论梅花开得好不好,有没有新雪点缀,心情烦闷时他都会在这园中转一转,有时还会带上几瓶酒,找个石墩坐一会儿。
或许是近日前朝事情烦扰,来得更勤了。
梅园深处,有一间佛堂,常年点着香烛,从未熄灭,因为地处偏僻,平常除了几个老宫人,罕见有人过来。皇上有时赏梅路过这里时,便会在这佛堂外站上一站,并不进去,今日亦是如此,仿佛他只要远远望一望佛堂暗黄的烛光,便足以消解心中的某种情绪。
皇上擡脚将走时,隐约看见佛堂前跪着一个人,仔细辨认了一下,听到身边的公公说:“哎呀,那不是皇后吗?娘娘怀着身子,怎么好大晚上的在这里受冷。”
皇上眉头微微皱了皱,擡脚走了进去,玛瑙翡翠连忙行礼:“参见皇上。”
皇后察觉到动静,诵经的声音停了停,睁开眼睛,便要起身,皇上制止了,说:“你身子不方便,就不用行礼了。”
皇后依言,道:“多谢皇上。”
佛堂内庄严肃穆的佛像前只放着一个牌位,懿德慈仁皇后之位,那是先皇后的牌位,也是皇上的发妻。皇上看着牌位,声音有几分冷淡:“你怎么过来了,先回去吧。”
皇后微微笑了:“臣妾年幼时有幸得到过先皇后的关照,心中一直难以忘怀。故而进宫后每月都会抄一些佛经送过来,待上一两个时辰。如今诵经诵到一半怎么能先回去呢?夜越发深了,皇上不用在这里陪着臣妾。”
说完,便自顾自将口中未诵完的经续上。
皇上神情缓了缓,却并没有离开,在旁边坐下,手里拿着皇后抄录的经书看。
宫女太监都在外面候着,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后将口中的经文诵完,睁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道:“你有心了。”
皇后道:“先皇后仁义温厚,臣妾以其为楷模,心中感叹难过,并不为别的。”
半晌,皇上方道:“她是仁义温厚,只是也太过宽厚,做不得一个好母亲。朕当初不该将三皇子交由她来抚养,酿成大祸。你不必学她。”
皇后擡头看着佛像,佛像慈悲,似乎时刻准备着普度众生,她的声音温和极了:“皇上,各人的过错自然各人承担,仁厚本不该成为过错。当初先皇后但凡能放宽心,不去管别人的生死,又何至于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皇上闭了闭眼,仿佛依旧能看见先皇后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神情绝望,痛不欲生的样子。
当时已经下旨将慕容一家并三皇子处斩,自此,先皇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药石罔效。临终前,自己握着她的手,先皇后声音嘶哑,犹如字字带血:“你不必找理由来说服我,其实你心里明白,如果他们果真谋逆,又怎么会轻易被拿下。你顺水推舟,为了平息你心里的怒火与猜疑,就要忠臣良将,要你的亲生孩子拿血肉拿性命去赔,你怎么这么狠心。事已至此,皇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臣妾十几岁嫁入雍王府,至今二十余年,也属实待够了。今日作别,待我死后,还望皇上莫要常来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