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1)
二十七(1)
“嘿,小鬼。想不想出来换换空气?”
汉正在底层船舱焊接舱壁,突然听到一个又痞又快的声音。不用转过头去,都知道那一定是科林。
“你要干啥?”少年不耐烦回应。
“干你的老本行。”少年擡起头,身着白色速干衣的越南人就靠在走廊舱壁上。“听说你对公理号很熟。我正好对那边感兴趣,乐意当导游不?”
“嗤。”汉摇摇头,继续专注手上工作,“做梦吧你,公理号早被封了,我都上不去。”
“这不用担心,我有渠道。只是需要一个向导。”范文泰凑近少年,“随便带我逛一圈就好。满足一下我这等乡巴佬参观a级飞船的愿望。”见少年仍未停手,“至于报酬,那就是你可以随时回家。在这里过了那么久,你应该挺思念父母吧?”
焊接的烧灼声戛然而止。少年沉默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渠道?!”深更半夜,少年气喘吁吁地爬上黑暗的通道。他浑身被海水浸透,通道里却闷热异常,湿黏黏地难受极了。惨白色灯光一晃一晃地照着上方同样黑暗的通道,深不见顶。底下传来海水倒灌的轰轰响声,海雾偶尔喷薄而上,再次浸湿好不容易开始变干的衣裤。
一声清脆碰响自身下传来,海浪声被关在了外面。攀爬声霎时变得更加清晰,通道也更加沉闷。“这招是你的奥托老哥教的,保证相当管用。”戴着红色护目镜的越南人跟着少年向上爬去,“我告诉你,就走这种路潜伏进来的,那才刺激。平时随便进来的不好玩。”
汉抓攀爬架的手掌突然一滑。他甩甩手,以为是尚未干透的海水。顶上仍然一望无际,而他的手腕和大腿开始酸痛。重新顺利进来公理号,他一点都不感到兴奋,反倒开始厌烦。一并让他厌恶的,还有身后坚持要他带路的科林。
幼稚的家伙。汉边板着脸机械地向上爬,感到手腕和大腿开始打颤。什么半夜刺激,什么乡巴佬进城,要不是能回家,鬼才会陪你出来累死累活。“我他妈从来没走过这条路,你赶紧给我看哪儿能出去,不然我不干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说。
“公理号看来是真的大。”底下不远不近跟着的个体当然一点不喘,“刚刚才看过,最近的出口还有二十来米。拜托,我还以为地球上的孩子抗重力很强呢。”
晃动的光束终于不再毫无收获。它所覆盖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平台,形成一个尖锐的阴影。汉大喘着,汗水蒙住了他的双眼,如同溪流般一股股淌进脖子。最后的几米仿佛永远,当他最终抓到那个平台,他艰难地把自己撑进舱道,甚至无力再把双腿擡进舱道。少年半截身子吊在外面,滚烫的脸贴在冰凉地面上,舱内一股遍布灰尘的风吹来,他不管不顾,恍若抽风机似的大口喘气。
双腿被坚硬的手擡起,送到舱道中。他顺势躺在原地,看到越南人自垂直通道钻出。越南人在一片死寂的黑暗舱道中警惕观望,少年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一点轻微的充能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越南人最终在他身边蹲下。汉无暇理会那个观光客,只如饥似渴地攫取身下的冰凉。
“休息好了吗?”越南人那巨大护目镜的红光一直锁着少年。
汉听此,不顾浑身酸痛,一把将自己撑起,回避掉越南人的目光。“你到底要看什么?”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公理号,你看吧,什么都没有。灯也没有,人也没有,到处都是灰尘,除了大,比你的常量号还寒酸。”
越南人没有答话。他在少年身边蹲下了。汉继续扭头,望向虚无而黑暗的走廊深处。带着霉味和灰味的凉风悄悄抚过,唤起了童少时期的点滴。他终于理解了当时那些大孩子们对公理号的逐渐厌烦,但只感到心里一揪,酸楚开始隐隐上泛。
“你一定累坏了。”
越南人突然开口,不再似以前咄咄逼人。
汉仍然扭头,用邦邦硬的后背回应范文泰。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本来是休息的半夜时间,却用来满足一个异乡人的乐趣,换谁都不能接受。”范文泰没有强迫少年,在他身后温和说,“我很抱歉,孩子,想事情只考虑到我的闲暇,忽视了你的意见,这是我的疏忽。”
汉仍然盯着通道深处,默不作声。
“刚刚讲的那些话,也确实是很不合适。”越南人继续温和说,“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劳累过度,还以为你在懈怠,企图去刺激你的斗志,这是我的无礼和冒犯。”
少年仍然没有转身。但是沉重的呼吸开始变缓。
“如果你不想再走下去了,没有关系。这是我的问题。但我会陪着你。”范文泰继续说。“我一直都在这里,不会把你单独扔在这里。如果你想回家,我会陪你一起离开。”
汉仍然瞪着通道深处,但身板没有那么硬了。
范文泰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蹲在旁边。
“算啦。”少年深吸一口气,转身,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你想怎么看公理号?”
“谢谢,汉。”越南人露出一点笑容。“边走边说吧。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在路上了解一下彼此。”
他知道,自己被擡进了某个小屋。小屋里灯火朦胧交错,虽然略显昏暗却温馨。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眼花缭乱的小物品,正按照某种他不甚清楚的规范归类摆放,好似杂货店的货架一般。他听到很多机械运转的噪杂声。那个方方正正的身影一刻不停,履带声也跟着忽近忽远。零碎而杂乱的电子语言在周围叽叽喳喳,他知道在讨论自己,却如同听不懂般无动于衷。清洁刷的嗡嗡电机声响起,湿润的温和磨砂感从肢端蘸起,一丝不茍地沿着肢体向前推进。他知道黄色机器人的铲形手在不断地轻轻敲击他,叫他的名字,夹杂着表示担忧的频率,他也懒得理会,不予任何回应。
他甚至感到状态板的外壳被掀开,还被翻身查看核心芯片。曾经为此极度警觉的他,此时恍若丧失了所有动力,只任这些机器人随意摆布。
白色的卵形悬浮机器人盯着状态板,眯起led蓝眼,对旁边的黄色箱子使了个眼色,那个黄色箱子“噢”了一声,迅速滑到后方。其他机器人也停下了动作,纷纷撤退到旁边,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白色悬浮机器人伸手,羽状手指轻轻放在他的金属头颅两侧。嗒。一点点弹响自接触点跳起,伴随着轻微的刺痛。在一边的机器人们却似乎受到了惊吓,一齐略微颤抖一瞬。有那么可怕吗?他看到那些机器人的反应,模糊地想。
嗒,嗒。弹响越来越大,那种刺痛也越来越明显,穿透力越来越强。但他仍然无动于衷。
嗒,嗒,嗒!最后一下弹响,声响和刺痛贯穿了电子脑,他猛醒过来,好似突然撕破了隔着现实的那层膜。他骤然坐起,清晰到刺激的一切输入刷地涌入,好像从静止空气被骤然扔进冷水一般。
肩上被某个坚硬的东西抵住、支持,他不至于失去支持向后倒去。突然增强的输入让他感到恐慌。余光看到给予他支持的是那个黄色箱子。而卵形白色机器人早悠悠然飘开,现在伫立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情况,奥托?”伊芙用电子语言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茫然地瞪着伊芙,什么都没说。
伊芙发出一声诧异的电子音。她看起来有点不自在。最终还是凑近了银色机器人,“你还认得我们吗?”
围观的机器人都不敢作声。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但是,他没有回答。
小屋的门仍然洞开。略微偏头,就能看到半个黑暗的公理号和更远的、被淡蓝色笼罩的常量号静静伫立在海上。奥托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却没有离开。伊芙有些惊讶,但没有拦着前上司。她和瓦力以及其他一众机器人一起,沉默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银色身影。
晴朗夜空之下,两艘飞船都仿佛水上的巨型雕像,平静、安宁,似乎能存在至永恒。海面在高桥下方,平静地向天边延伸,在微光中波光粼粼。任谁观赏,都会赞叹此景之祥和宁静。
他也不例外。擡头,明亮的银河和刚刚海岸上看见的一样,星点闪烁却稳定,每颗星星都牢牢地、稳稳地呆在他们应有的位置上,几百万年前发出的光和上千万年前发出的光汇聚、相遇,同时抵达这颗行星,又冲进他的感光条上,只为宣告它们的遥远与长命。无论天上,还是行星上,见此永恒,没有人能够,或者想到,下一秒会如何变化。
一道亮光自后方泛起,随后火红色的光球突然出现,拖着一条长尾划过天穹,割裂了银河。伴随着尖锐响亮的爆裂声,它越过两艘飞船,映亮了两座雕像,快速消失在海平面后。海面与天穹又恢复了宁静,除了那道仍然泛着暗白色的浅淡烟尘横贯银河,挥之不去,若不留意,根本不能发现有什么不同。
而下一瞬,他发现海平面变了。海平面似乎变厚了一点,粗粗地仿佛在水天之接之处加上了一根白线。那条线越变越粗,等到原先的海平面再度出现,它几乎不能辨识地擡高,入侵了天穹一点。
那根线仍然在不断推进,变粗,已经变成了细绳。奥托盯着它向两艘飞船滚滚而来。一种隐隐的不安在这根白线出现之始就已出现,仿佛轻轻地扰动他的内在。此时这种不安愈加明晰、强烈,开始干扰他的部分传感器。次声波!答案一定存在于哪里,但是他却手足无措,以往的高效搜寻与果断决策丧失殆尽,只能被动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银河悄悄淡没,天上的微光逐渐泛起,变亮,似乎已经到了白天。然而都是云,苍白地笼罩整个海湾。仿佛为了让他看清那根正在推进的绳子似的。但那根绳子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雾,滚过的水体浑浊而阴暗,以绳子为界,将前方深色的平静水体割成两个部分。
他终于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