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这里是西本(sieben)。我是深空计划成员之一,于2096年5月3日离开地球。2478年9月16日,14:42回到地球。”
一个黑发、棕色皮肤的男人处在房间的屏幕中央。他似乎刚从飞船下来,还穿着标有“深空计划”的灰色舱内作业服。在深空计划下方,有个显眼的“7”,似乎与他的姓氏对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
“我的深空飞船上显示时间为2265年。各位,这证明连续的超光速航行是安全的。但很遗憾,我联系不上深空计划成员里的其他人。”他继续对摄像头说,“我知道你们已经绝大多数人已经起飞避难,是欧罗拉指示我从机位进来这里。虽然她说,你们的反馈信号在一百年前突然丢失,但我还是要把这200多年的数据传给你们……”
画面突然跳转。还是西本,坐在屏幕前。他语调平静,胡茬点点。相比之前,目光有些涣散。
“嘿,呃……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记录了。但我想,我摸清楚这里是什么情况了。”
“欧罗拉是对的。这里只有她和我。整个地球上都是这样。其他人走的时候,留欧罗拉作守护者。她的任务就是一直守护到有人回应为止。她能够自行维护这个超空间基地和其他防御设施。
“至于其他飞船和人类,显然在a113指令驱使下,正处于逃难之中。所以除非我能找到其中任意一艘,并将这些信息传达给他们,否则,我必然只能与欧罗拉相依为命。所幸她乐意将我的话传出去,所以虽然目前我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但至少我还有机会等。
“我曾问她,什么叫有人回应。她给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答案。”西本继续说,“她说,她在未获得回应时,并不知道什么叫回应。这个回应可能来自飞船,也可能来自其他什么地方……是的,甚至可能来自三维世界之外。
“她自己都说不出她的核心到底在哪里,那不在地球上,也不在她能探测到的三维空间内。那是一个和超空间基地非常相似的地方,但是比这里稳定、安全、安静。这个超空间基地不过是她的终端之一。
“她还告诉我她能干什么,这些信息令我非常惊奇。理论上,她能够观测到未来的事件,也能捕捉到三维空间任意一点的动态。但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主动移动自己,也不能无限观测。所以她的本空间观测范围只是地球和少数几个太阳系内基站,而且能做的干涉非常少。她甚至不能继续进行大清扫计划——即使她完全有这个能力。一个彻头彻尾的守护者。
“但假如给她下指令,她就能够执行这些事情。据我观察,欧罗拉没有指令权限。这是个非常可疑的事情。除非他们走的真的很急,否则我无法说出留这么一个非常强大,又如此自由的系统在地球上的理由。”
“但无论怎么说,在他们将我赶走之前,我要借极光女神之力试试看怎么处理这些烂摊子……反正,地球是我的了。”
西本伸手按掉录像。
黑屏一瞬,又亮起来了。西本坐了回去,换了套衣服。背景变明亮了。冒气泡的“创生柱”模模糊糊立在镜头后方,上一段录像还没有这些设备。
“不得不说,坐拥地球的感觉真好……我觉得我是上帝。哈哈。听欧罗拉说,你们在飞船上的身体素质一年比一年差,连自然食物都没有。真可怜。看看我——虽然我只有欧罗拉,但我——”他站了起来。
“我说,要有光。第一日,超空间基地就有了泛光墙,从此不再有黑暗。
“第二日,我说,超空间基地应拓宽。于是有了四通八达的长廊。
“有了长廊还不够。第三日,我说,长廊应该有生机。我让长廊中建起创生柱,令它们排列成行。创生柱开始发光,芽苗自气泡迸生。
“第四日,芽苗已经生长成熟。我说,该向地表宣告生命之源了。于是死去的地球重新喷涌火焰与气体,芽苗种植在周围。
“见芽苗长势喜人,第五日,我说,光有芽苗还不够。动物也应该产生。于是创生柱生出更多的动物,它们游弋于热水附近,啃食芽苗飘落的碎屑。”
“啃食垃圾的超级细菌正在海底悄悄净化水质,地球于我手中复活。我与欧罗拉见了很开心。第六日,我送了她一个礼物。她获得了一个身体。”
西本招手,光线倾洒而下,一个裸体的褐红色头发女人悄然站落,肤色皙白,秀发飘扬,恍若水中芙蓉。她的眼睛却发着幽幽蓝光,缺乏人类气息。“欧罗拉,你喜欢吗?”西本问裸体女人。
“喜欢。谢谢你,西本。”欧罗拉露出一丝微笑。
西本再一招手,欧罗拉悠然飘散。“第七日,理应安息。但我不需要休息。”西本的笑意愈发明显,“我已经不停歇地在光速中走了近400年,回到地球已是歇息。你们的离开,看似抛弃,于我是新生。”他向后靠去。
“欧罗拉告诉我,我是‘逐梦计划’的产物之一——是的,我拥有这么长的寿命不是偶然。你们曾经为了让我们忍受深空的孤独与压力,造就了一批十个增强的克隆人。如果你们还在地球上,我们一旦回来,迎来的命运必然是销毁。但我,幸运的西本,幸运的七号,不仅逃过一劫,还拥有了我的缪斯。”他伸开双手,模仿那座已被腐蚀得不成样的基督雕像,“我被你们创造,却创造万物,复苏万物,终成为神。”
似有清脆一响,画面再度跳转。
“现在是2535年4月13日。超空间基地运转良好,最好的消息是,原先的热点链终于全部重新开放,地壳开始变薄。深海改造也一切顺利。给外面发的信息终于有了回音。”
此时的西本与前面的西本变化不大。他神态严肃,这份文件应该是一份日志。
“看来……不惹恼他们,他们连地球的状况睬都不睬。一旦有人宣布主权,倒争先恐后抗议起来了。”西本冷笑一声。“确实吓我一大跳。所幸我动作比较快,提前串通了欧罗拉,所以他们没能叫她用毒气灌我……。”
“言归正传。过了这么久,发出去的消息终于有回信,但内容让我大失所望。他们之前从未回应过我的报告。我后来出于赌气,故意发了一份宣布地球归属权的报告过去。就在这一封气急败坏的讯息发送过去不久,他们就回复我了。这也未免太不礼貌!”
“他们一直威胁我,只要监测到我的行动轨迹,必然派人来地球将我歼灭。我当然没被吓得逃出地球。不过那段时间我很紧张,我承认,我很害怕他们在警告我的同时,就对欧罗拉下了指令。但如果是那样,不用等到我看到回复,欧罗拉就会杀掉我,至少我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因此我怀疑,欧罗拉是否其实有自己的一套判断逻辑,来自行抵消这个理应是她上级的命令。
“他们后来不再理我。直到5年前,欧罗拉说,地球上有飞船回来了。”
“那是一种很小型的无人驾驶飞船,在地球上好几个陆地点降落,然后各放一个探测机器人。几天之后,又收回去。隔一年又会来一趟。”西本说,“前几年我都很谨慎。但他们学聪明了,甚至没让欧罗拉知晓这些探测器的来由。不过,它们确实在做探测的工作,虽然选择的地点都很可疑。它们降落的地方,都是在大城市的废墟里,而且都离大逃亡前的重要设施非常之近。只要他们想,那一定可以携带炸药毁尸灭迹,然而那些探测器没有进行轰炸。
“我怀疑这些探测机器人是不是别有用心。于是今年我放出了一些改良机器蟑螂,打算借它们接近这些探测器,伺机看看它们究竟想干什么。结果,嚯!——这些探测机器人知道有动静后,直接朝动点轰击,根本不判断动点究竟是什么!”
“蟑螂肯定完了。还好我切换到另一个视角,才看到这个探测机器人在做什么。直到轰击完了,这探测机器人才细细检视,更是证明它的攻击目的是毁灭一切会动的东西。很显然,如果我在现场,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些探测机器人的等离子炮给打死。”
“无论这些机器人想找的是什么,显然,它们的真实目标可是我呢。目前这些机器人还没有找到任何超空间基地的入口。欧罗拉也在遵照我的指示,在这些机器人降落时,缩窄存在附近的超空间入口。它们即使发现了,也进不来。不过对她来说难度很大。毕竟越小的虫洞湮灭越快,需要维持的能量也越多。够了!”他一扬手,“想拿回地球是不可能的!我有无限的生命,和这他妈的地球和欧罗拉一样!是时候给你们吃苦头了!”
“欧罗拉,关掉全球播报系统!”他对着屏幕外面咬牙切齿道。“他们拒绝回应,我也拒绝他们传信!”
“命令确认。”欧罗拉的泛音在背景幽幽回响。
这段视频一下子把奥托拉回400多年前。海量的记忆霎时被翻起。他确实接到了上级通知——当然不是希尔拜·佛斯莱特——让他开始朝地球派出飞船。恰好5年后,也就是2535年,地球就停止了播报。因此一切地面信息都来自eve们的汇报和探测飞船与卫星的共享数据。他当时忙于舰上事务,根本无暇顾及此中玄机,只当地面无人维护,还特意朝首脑飞船发去地面播报系统失效报告与维修请求。
而eve们?她们的程序由首脑飞船发来的加密包直接载入,奥托没有权利去检视,他一向都是执行者,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所知的只是,为了应付可能的地球威胁,这些探测机器人不得不火力高强。他甚至都没思考过地球威胁是什么。数百年来,他机械地按部就班,从未有机会获知其中的明争暗斗。地面播报系统如同大清扫计划一样烂尾了,就此永久噤声。
影象不等人,新的录像继续播放。回忆足够让人类走神到彻底不知身在何处。
“看样子老腐朽们败下阵了,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也该考虑考虑怎么去加固这个堡垒……讲实话,这太无聊了。”西本继续录日志,“都什么时候了,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斗得不可开交。人类这个秉性不改,迟早会自我灭亡。也怪我之前太蠢,太单纯,太幼稚,为了解除一点点的孤独,连交流都不择对象。现在这样,着实是自找的。”
他看起来很不是滋味。
“理论上,克隆增强个体能抵抗深空带来的强烈孤独。前400年成功的单人任务也证实我能胜任。或许是交流的可能性让我抗性下降了,或许是地球环境自动解除了深空应激状态,抑或是开始老化的征兆——这个让我胆寒。”
“欧罗拉还对我百依百顺,这是我唯一欣慰之处。即使她才是这里的老东家,我却开始教她,企图让她更人性化——一个半吊子克隆人教一个唯独在这方面一切空白的超级人工智能!太疯狂了。但我实在是太想和人说说话,我……希望有人能陪陪我。”
说到此,西本沉默了。他紧抿嘴唇,似乎在强抑什么冲动。
“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例如让她去主动学习塞在自己数据库里的人类资料,打算让她从中汲取人类反应模式,至少让她变得可爱一些,不要那么一板一眼。”西本最终决定继续叙述,他闭着眼睛,一丝久违的微笑勾起。“她确实这么做了,也确实进步神速。我很高兴,天天把她当唯一的倾诉对象,聊天聊到口干舌燥。她也从来没有攻击过我,这比与其他人类交谈舒服多了。”
“但我错了。”西本收起笑,“她远没我想象得那么单纯。”
“那天她主动来找我说话,她主动找我的那一刹那,那种快乐,那种惊喜,无与伦比。”西本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讲述,“惊喜之余,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如何知道对方契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