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阿莱茜丝被惊醒了。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但是完全记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惊吓了她。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她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她不由得猛地浑身颤动了一下。
只有黑暗。她睁开眼,接收到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晃动。产热炉没有灭掉。也没有坍塌。
这个时间本应当是所有人最困倦之时。她却再也睡不着了。有什么东西让她感觉不太对劲。是打雷吗?那么为什么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她没法看到外面可能把她吓醒的真实情况。她想把自己放到轮椅上,但一触碰到轮椅,平时压根不会被她留意到的轮轴吱嘎声简直贯通了整个房间。
她知道此时地板上肯定凉得很。她把一张厚垫子丢到地上,然后自己扶着床沿慢慢降下来。随后她悄悄打开了房门。外面也是黑的,只有产热炉发出的暗红光芒。老迪还在睡梦中。她的手触到地面,冰冷渐渐侵蚀了她的手指,但她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她靠在垫子上,悄悄把自己挪到有窗的地方。然后看到了窗外的风景。
窗外的大地如同屋子里一样黑暗。但造成黑暗的天此时星光灿烂。不是打雷。她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是刚刚那种心跳不已的感觉记忆犹新。现在似乎都还能感觉得到。
就在她转回头的刹那,她瞥到了公理号。原先夜晚必定完全无光的巨大造物,此时不知是星光在舷窗边缘闪耀还是她的幻觉,她总觉得舰桥内亮起了微光。
她借着垫子在地面滑动,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她没有拐到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继续向客厅后部滑动,穿过餐桌,最后自己“光着脚”踩在虽然干燥但是滑溜溜的厨房地板上。这些天来,她在厨房干活时突然发现,后面往常紧闭着门的监控室洞开了大门。而且不止一次她看见有人进去了。
她想通过厨房的窗看到监控室内,以此验证她的猜想。但她碰壁了。监控室的门是关着的。密不透风的小房间连里面一点点事情都没有败露出去。此时她看到了更远的北方,那里隶属于o区,中间反而点缀着点点灯光。
厨房的冷与出去开门的麻烦让她退缩了出去打开门的冲动。她只好缓慢把自己移回房间,重新躺在床上。刚刚的心悸早已过去。她早已不记得坍塌与疼痛,甚至在听说过越来越多受过工伤的人的讲述后,她都怀疑这是否是真的。一种久违的感觉重新涌了上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压抑了很久的恼怒与挫败再一次涌了上来。
没有腿真麻烦。
距离上次发送回复12天后,公理号收到了来自常量号的信息。
“他们的回应是暂时不回地球,理由是需要对地球的情况作进一步了解。”即使信息显示在了会议室中,汇报人还是说了出来。“大致位置与舰桥内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发送过来,剩下的交流提示以一种‘问答树’的形式存在。另外,他们要求我们提供舰内图像。”
“常量号一定不是当年鲁莽的公理号。”
他们看着常量号发过来的舰桥内图片。图片的背景是狭小又黑暗的c级飞船舰桥,因为飞船设计不同,后方没有直接可以看向飞船内部的、如同公理号的内部舷窗。全息图片中,弗洛伊德舰长的瘦削身形坐在狭窄的悬浮椅中,背没有完全挺直,面孔很年轻,但眼神看起来有些空洞。他处于图片正中央靠右,虽然舰长更加靠近中间,但机器人的身影显然更加瞩目。它离舰长相当近,差不多贴着舰长,中央的红光在黑暗背景中格外显眼。
“从舰长上看,体型没有变成预测的肥胖体型。可推测船内所有船员都与舰长类似。”
“常量号船员与船长都在物理上具有独立行动能力。舰长很可能未如公理号当年那样失能。”
“鉴于此船与我们不同,为c级飞船,要支持这么多年的运转显然需要限制全员口粮,身形瘦削也正常。”
“机械舵手的位置不寻常。这样特征的图片,说明他们船和我们当年一样,自动驾驶仪掌握了实权。”
“如果是的话,自动驾驶仪会主动限制船上资源的使用,导致全体船员减重,说明他们的自动驾驶仪掌权程度比我们当年的还大得多。”
“发过来的问答树是ai衍生物,同样印证了此回复主要是机器人所为。”
“在理论上,他们接到正式归航声明后,自动驾驶仪的a113指令会自动失效,直接可以通过我们发送的图片推断地球情况然后返回地球,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暂且不考虑的情况。”
“首先,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实常量号究竟由谁掌权。其次,任谁掌权并不重要:如果是人类,说明他们精心布置了这一副场景,如果有归航打算值得警惕;如果是机器人,这机器人的思维更为狡猾类人,而且能够安排人类进行这种回复,显然比奥托难对付得多。”
“实际上对付机器人比对付人要稍微简单一些。如果是机器人掌权,人类更有可能是无能的傀儡,但人类掌权可以赋予人类相当的战斗力。”
“不同机器人显然不能用同一个实例进行解释。常量号的机器人与公理号的机器人除了芯片同源,其他的没有可比性。”
“那么提供舰桥内图像呢?这该如何应对?”
“他们希望借此了解公理号的情况,这个提议比较合理。”
“但我们的自动驾驶仪显然已经不在舰上。”
“直接说明可更换机体并无害处。再不济的话,公理号上理论上有自动驾驶仪的备用芯片,完全可以以此替换。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
“但我们还是不能准确定位他们要求舰桥内照片的理由,这直接影响到我们究竟是告诉他们更换机体还是敷衍。”
“恐怕得从他们发来的问答树中寻找可能的答案。”
“问答树何时才能解析完毕?”
“破解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需要3天。和奥托的狗屁矩阵一样,这些机器人都不让人省心。”
所谓“问答树”,如前文所述,是一种ai衍生物。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问方的代表人格,同时被赋予了相当的数据量,以便能够相对顺利工作。一个完整的问答树包括提问问方所需的问题以及回答答方问题功能,因此能够实现一次性快速交换信息。问答树往往具有相当的目的性,答方可从问答树所给出的问题发现问方的侧重点所在,问方也可从答方的提问中发现对方的侧重点。如果问答树设计得不好,双方很快就可以从问答中发现对方的态度所在。因此如果有一定的保密需求,问方会想方设法在提问中巧妙设置一些毫不相关的问题,来降低要问的侧重点的比例。答方自然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因此如果有技术,最可能的情况是破解问答树的数据库,从中发现他们可能在单纯提问中因本身经历所限,导致逻辑不充分而漏掉的重要信息点。考虑到这点,问方也会使用保密措施保护自己的数据库。要么是利用藏在问答树中的触发式自毁装置,答方一有碰数据库的嫌疑就会直接销毁整棵树。但更多的是,问方会精细设计数据库构成,直接隐瞒所有需要隐瞒的信息,或者取而代之虚假信息,对方却无法证伪。
如果双方推理能力具有一定的差距,从获得的信息量来说,都会比较显著地向优势一方倒去。优势不青睐问方或者答方,更多地取决于双方各自的推理能力。但如果答方不交还问答树,那么问方的优势将会全部丧失。在无法碰面的远距交流中,问方必须能承担得起这种风险。
这种思维方式,若要追根究底,则始于ai事业最初始、也是最热门的棋类竞技项目,特别是围棋。
常量号发来的问答树显然不是自爆型,加上给地球发送了舰桥内图片与粗略位置,说明他们对公理号还是有相当的信任。被剖开的常量号问答树将它蕴含的所有数据公之于众,包括它所携带的一连串问题。看到问答树数据库的所有地球镇人都对此吃了一惊。
怪不得常量号暂时不急着回地球。他们在马头星云中找到了相当丰厚的资源,只不过因为没有找到适合改造的宜居行星,所以只能暂时漂泊在太空中。显然地球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家园,也难怪他们要问这么多详细的关乎地球的问题,因为他们只是以此来权衡回地球的必要性。
常量号本身似乎继承了c级飞船本身具有的特性。与张扬的a级飞船公理号相比,他们的态度相当谦逊,只是说他们因为比较早就知道自己的资源显然撑不住那么久,所以也就认同了ai的调配。他们并不为自己在机器人的安排下工作而感到羞愧或者侮辱,相反,正是ai的预见性和给出的比他们本身更符合逻辑的调配方案,他们才得以在马头星云中生存下来。
他们面对公理号的降落,既无冲动的兴奋之情也无嫉妒的敌意。在接到公理号的回复后,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是这些年公理号是如何发现地球宜居的,发现宜居后如何让长久在太空生活的人们重新开始地球生活,比如说询问实际的耕种经验。就像长久在外的游子写信给家里人嘘寒问暖一样,顺便还问了问公理号在回地球后那些发射区附近原先的bnl遗迹都怎么样了。
最后他们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在马头星云中的特殊天体比较多,与太阳系内不太一样,因此能收到来自公理号的信号已经是万幸至极。在ai主导下,他们选择了这种问答树的方式。根据船上的安排与马头星云内的天体运行规律,下一次能收到公理号的信息很大概率在2周后。但是尽管如此,实时舰上通话还是不太可能。
地球镇人把问答树的所有信息提取出来,根据他们理解的逻辑关系分门别类,备了好几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问答树剖开的逻辑重新复原。问答树似乎不知道自己被从里到外剖来翻了一遍,只是重新按部就班地抛给地球镇人一个又一个问题。根据问答树中蕴含的情报,地球镇人在2周的限期内开始讨论应对。
“他们确实在马头星云吗?”
“根据问答树的情报,他们没有隐瞒坐标的动机。”
“能大致肯定的是,他们确实被机器人控制了。这份问答树的资料没有任何显著的侧重点,不是正式文件,连人的激情都没有。”
“从他们的身形来看,即使是傀儡,也不可能像当年的公理号人那样易于摆布。特别是他们的ai——无论是自动驾驶仪还是舰载电脑,都比公理号的要强得多。”
“他们对地球没什么兴趣,但至少回复了我们,还给了这么丰富的资料。对我们来说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
“首先我们应当尽可能详细地回复他们,给他们一个地球环境比太空生活诱人的感觉。然后从他们的后续回应中找到突破口,尽可能吸引他们改变主意,回到地球。”
“但首要条件是要唤醒他们人类的回家欲望,而且要突破机器人控制的局面,就像当年公理号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