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番外]
旧时光
林燕秋蹲在花坊角落的月季丛前,指尖拂过一片带着晨露的叶子,凉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架子上那只磕了口的花肥罐,罐口还沾着去年的豆饼碎,让他忽然想起七年前的秋天——夏芊满就是踩着满巷的桂花香,抱着半袋黄豆闯进他的生活的。
那时花坊还不叫“秋满花坊”,是他父亲留下的老铺子,只卖些常见的绿植,生意清淡得很。他刚辞了城里的工作回来,每天守着空荡荡的铺子,要么蹲在门口抽烟,要么对着父亲留下的旧木工刨子发呆。九月的一天,巷口的桂树刚飘起第一缕香,就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擡头看见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穿件鹅黄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额角沾着汗,却笑得眼睛发亮:“老板,你这有石磨吗?借我用用呗!”
他愣了愣,指了指铺子后院:“有是有,就是老得快转不动了。”姑娘立刻把布袋往柜台上一放,掏出颗圆滚滚的黄豆递给他:“我叫夏芊满,住巷尾第三家。我妈说豆饼肥养月季最旺,我想自己做,可家里没石磨。”她的指尖带着黄豆的干爽气,说话时带着点喘,却没停住动作,已经自顾自往后院走:“我帮你修修那石磨,磨完黄豆,我分你一半花肥,怎么样?”
那天下午,后院里满是黄豆的清香和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夏芊满挽着袖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手里攥着根粗木柄,推着石磨一圈圈转。他蹲在旁边,帮她把黄豆往磨眼里添,看着她转得脸颊通红,却还哼着歌:“茉莉花呀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她忽然停下来,从磨盘上捏起一小撮刚磨好的豆粉,递到他嘴边:“尝尝?没加东西,纯黄豆磨的,有股甜气呢。”
他迟疑着张嘴,豆粉的清香在舌尖散开,真的带着点淡淡的甜。那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觉得日子里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不是烟味,不是旧木头的霉味,是鲜活的、带着暖意的甜。
从那天起,夏芊满成了花坊的常客。有时是来浇水,有时是来送她做的桂花糕,有时就坐在柜台前,拿着个笔记本写写画画。他问她写什么,她把笔记本递过来,上面画满了各种花的样子,旁边还记着小字:“月季要多晒,浇水别浇叶心”“茉莉喜酸,每月浇次淘米水”“薄荷要勤剪,越剪越旺”。她指着其中一页画的桂花,笑着说:“以后咱们把花坊改造一下,卖这些好看的花,再在门口种棵桂树,秋天一开花,整条巷都香!”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以后”这个词,好像也没那么遥远。
改造花坊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忙也最踏实的时光。夏芊满拉着他去城里的花卉市场选花苗,凌晨四点就起床,骑着辆旧自行车,后座绑着两个大竹筐。路上她坐在后座,抱着竹筐,跟他说她小时候的事:“我妈以前也爱种花,她总说,花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笑。后来她走了,我就把她种的花搬到阳台,每天都浇水。”风把她的声音吹得软软的,他骑着车,听着身后的话,觉得车轮碾过的路都变得平坦起来。
选完花苗回来,他们一起给铺子刷漆。夏芊满非要刷成浅米色,说“看着像阳光晒过的样子”。她拿着刷子,踮着脚往门框上刷,不小心把漆蹭到了脸上,像只花脸猫。他笑着递过纸巾,她却故意往他脸上抹了一把:“这样才公平!”两个人看着彼此脸上的漆印,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
花坊重新开张那天,巷里的人都来帮忙。陈奶奶送了盆绿萝,说“好养活,镇铺子”;周师傅做了个小木架,用来摆多肉;张奶奶煮了锅绿豆汤,给大家解暑。夏芊满站在门口,挂起她亲手写的招牌——“秋满花坊”,“秋”是林燕秋的“秋”,“满”是夏芊满的“满”。她指着招牌,对他说:“以后咱们的花坊,就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点头,喉咙有点发紧。那天阳光很好,照在招牌上,浅米色的木头透着暖光,夏芊满站在旁边,马尾辫上别着朵刚摘的茉莉,笑得比阳光还亮。
从那以后,花坊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每天清晨,夏芊满都会先去后院看看花,给月季浇水,给茉莉剪枝,然后坐在柜台前,一边整理她的笔记本,一边等客人来。有次来了个小姑娘,想买盆多肉,却没带够钱,眼圈红红的。夏芊满把多肉包好,递给她:“先拿去养,等下次有钱了再给我,好不好?”小姑娘接过多肉,小声说“谢谢姐姐”,蹦蹦跳跳地走了。林燕秋问她不怕人不回来吗,她笑着说:“你看她眼睛多亮,肯定会来的。”后来那小姑娘真的来了,还带了颗她自己画的小太阳,贴在花坊的玻璃上,直到现在,那颗小太阳还在,边缘虽然有点卷了,却还是透着暖。
夏天的时候,花坊里的薄荷长得特别旺。夏芊满总喜欢摘几片叶子,泡在凉水里,给来买花的人端一杯。有次老吴来修自行车,喝了杯薄荷水,说“比冰镇汽水还解渴”,后来他每次来,都要先喝杯薄荷水才干活。夏芊满还会用薄荷做点心,把薄荷切碎了拌进面粉里,烤成小饼干,分给巷里的孩子。孩子们捧着饼干,围着花坊跑,笑声能传到巷口。
林燕秋记得,有个傍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花香。夏芊满坐在藤椅上,翻着她的笔记本,他坐在旁边,给她剥橘子。她忽然指着笔记本上的一页,说:“燕秋,你看,我画了咱们以后的房子,有个小院子,种满了花,还有个秋千,我可以坐在上面看书。”他凑过去看,纸上画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桂树,有月季,还有个小小的秋千,秋千上坐着个扎马尾的姑娘,旁边站着个穿衬衫的男人。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轻声说:“以后,咱们就盖这样的房子。”
夏芊满擡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晚霞,亮晶晶的:“真的吗?”他点头,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她嘴边:“真的,等咱们攒够了钱,就盖。”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花坊里待到很晚,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把画里的小院子照得格外暖。
秋天是花坊最忙的时候,桂花开了,满巷都是香。夏芊满会摘很多桂花,一部分用来做桂花糕,一部分用来泡桂花酒。做桂花糕那天,她会把厨房的桌子搬到花坊里,铺上台布,放上面粉、糖和桂花。林燕秋帮她揉面,她负责把桂花拌进糖里,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却笑得很开心。桂花糕蒸好的时候,巷里的人都会来尝,陈奶奶总说“芊满的手艺比我年轻时还好”,张奶奶则会把桂花糕带回家,给她的小孙子留着。
有次林燕秋感冒了,发烧到39度,躺在床上起不来。夏芊满守在他身边,给他物理降温,还煮了碗姜糖水,一勺一勺喂他喝。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他的手,轻声说:“燕秋,你别吓我,要是你有事,我一个人怎么打理花坊啊。”他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暖,想说“我没事”,却没力气开口。那天晚上,她就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他的衣角。第二天他醒过来,烧退了,看见她还趴在床边,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醒过来,看见他醒了,一下子就哭了:“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从那以后,他更确定,夏芊满就是他想共度一生的人。他开始偷偷攒钱,想在第二年春天,给她买个戒指,跟她求婚。他还计划着,等求婚成功后,就把花坊的后院扩建一下,种上她喜欢的所有花,再搭个秋千,就像她画里的那样。
冬天的时候,巷里下了场小雪,花坊的玻璃上结了层薄霜。夏芊满把她织的围巾给林燕秋围上,是浅灰色的,上面织着小小的茉莉花纹。“我织了好久呢,”她笑着说,“你戴着,以后冬天就不冷了。”他把围巾裹紧,觉得整个冬天都暖了起来。他们还一起在花坊里堆了个小雪人,用两颗黑纽扣做眼睛,用一根胡萝卜做鼻子,夏芊满还把她的小帽子给雪人戴上,说“这样雪人就不冷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林燕秋攒够了钱,去城里买了个戒指,是银的,戒面上刻着茉莉花纹,跟夏芊满笔记本里画的一模一样。他计划着,在春分那天,在花坊里摆上她最喜欢的茉莉,跟她求婚。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出了事。
那天早上,夏芊满说要去城里买花苗,说最近茉莉苗不好找,她听说城郊有个苗圃有卖。林燕秋让她等他一起去,她却说“你看店,我快去快回”,拿着钱包就走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不安,却没多想,觉得她很快就会回来。
可直到中午,夏芊满都没回来。他开始着急,给她打电话,却没人接。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去城郊的路找,心里越来越慌。后来,他在一个路口,看见交警在处理事故,旁边停着辆救护车,地上有个鹅黄色的布包——那是他去年给夏芊满买的,她一直用来装钱包和笔记本。
他冲过去,抓住交警的手,声音都在抖:“那个布包的主人呢?她在哪?”交警告诉他,早上有个姑娘骑电动车去城郊,在这个路口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已经被送到医院了。他骑着自行车,疯了一样往医院赶,路上摔了好几跤,膝盖流了血,却感觉不到疼。
到了医院,他在抢救室外等了三个小时。医生出来的时候,脸色很沉重,告诉他:“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她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他冲进去,看见夏芊满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刚买的茉莉苗,还有她的笔记本。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他翻开她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几行字,字迹有点潦草,应该是在去苗圃的路上写的:“燕秋,今天看到茉莉苗了,很壮,买回来种在花坊门口,夏天就能开花了。对了,我还想跟你说,我好像怀孕了,等春天过了,就告诉你,给你个惊喜……”
后面的字,被眼泪晕开了,看不清。他抱着笔记本,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他们一起修石磨的下午,想起他们一起刷花坊的日子,想起她画的小院子,想起他偷偷买的戒指,想起她笑着说“以后咱们一起过”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疼得喘不过气。
夏芊满的葬礼,巷里的人都来了。陈奶奶哭得眼睛红肿,手里拿着夏芊满给她织的手套;周师傅默默地帮着布置灵堂,手里还拿着他没做完的小木架,本来是想给夏芊满做个花架的;张奶奶带来了她刚蒸好的桂花糕,放在夏芊满的灵前,说“芊满最爱吃这个,别饿着”。
他把那枚没送出去的戒指,放在了夏芊满的手里。他想,她那么喜欢茉莉,带着这枚戒指,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会开心吧。
葬礼过后,他把夏芊满的笔记本放在抽屉里,把她的鹅黄色连衣裙叠好,放在樟木箱里,把她买的茉莉苗种在花坊门口。他像以前一样,每天打理花坊,给月季浇水,给茉莉剪枝,给薄荷泡凉水,只是花坊里再也没有那个扎着马尾、笑着哼歌的姑娘了。
有次老吴来修自行车,看见他蹲在门口抽烟,拍了拍他的肩膀:“燕秋,芊满要是看见你这样,肯定会难过的。她那么喜欢花坊,喜欢这条巷,你得好好活下去,替她看着花坊,看着巷里的日子。”
他擡起头,看见花坊门口的茉莉苗已经长了很高,叶子绿油油的,像夏芊满的眼睛。他想起夏芊满说过的话:“花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笑。”他掐灭烟,站起身,走进花坊,拿起水壶,给茉莉苗浇了点水。
从那以后,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花坊上。他按照夏芊满笔记本里的方法,把花养得越来越好,花坊的生意也越来越旺。他还在巷口种了棵桂树,每年秋天,桂花开了,满巷都是香,就像夏芊满刚来的时候一样。
后来,苏晓棠来了。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眼角有颗小痣的姑娘,像夏芊满当年一样,带着暖意闯进了他的生活。她会听他说起夏芊满的事,会帮他打理花坊,会给薄荷浇水,会照着夏芊满的方子做桂花糕。他知道,夏芊满不会回来了,但她留下的爱和暖意,一直在陪着他,也陪着花坊,陪着这条巷。
现在,林燕秋蹲在月季丛前,指尖拂过叶片上的晨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苏晓棠端着杯薄荷水走过来,笑着说:“燕秋,别蹲太久了,小心膝盖着凉。”她的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刚摘的桂花,“今天阳光好,咱们做桂花糕吧,就用芊满的方子。”
他站起身,接过薄荷水,喝了一口,清凉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像七年前那个下午,夏芊满递给他的那撮豆粉。他看着苏晓棠,又看了看花坊门口的茉莉,看了看巷口的桂树,忽然觉得,那些浸在花香里的旧时光,从来没有远去。它们藏在茉莉的清香里,藏在桂花糕的甜香里,藏在薄荷水的清凉里,也藏在他和苏晓棠以后的日子里——带着夏芊满的份,一直暖下去,一直甜下去。
苏晓棠把桂花放在竹篮里,回头对他说:“燕秋,你帮我把石磨搬出来吧,我想磨点黄豆,做花肥,芊满说豆饼肥养月季最旺了。”
他点头,转身往后院走。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花坊里的茉莉开了,风一吹,满是清香。他想起夏芊满当年推着石磨的样子,想起她笑着说“以后咱们一起过”的声音,眼眶有点红,却笑着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夏芊满一直在看着他,看着花坊,看着这条巷。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把花坊打理好,把日子过好,带着她的爱和暖意,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