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爱

遗爱

冬至前的雪下得轻，落在花坊的青瓦上，没积厚就化了，只在窗沿留下一层薄霜。林燕秋翻出墙角的樟木箱——那是夏芊满的嫁妆箱，她走后，他一直没敢打开，总觉得箱子里装着的，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日子。

今天陈奶奶来送饺子时说：“冬至该翻晒些旧物，让念想也透透气。”他才蹲下身，指尖拂过箱面的暗纹——是芊满亲手选的，刻着缠枝莲，说“莲能年年开，日子也能年年好”。铜锁生了点锈，他轻轻拧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混着旧布料的软香，慢慢漫出来。

最上面是件浅粉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碎的白梅，针脚密得很。林燕秋记得，这是芊满准备在他们结婚一周年穿的，去年秋天她还在镜子前试了又试，问他“会不会太艳”，他当时笑着说“你穿什么都好看”。现在旗袍的下摆还带着折痕，像是刚从身上脱下来，等着下次再穿。

他轻轻把旗袍放在藤椅上，下面是一叠信笺，全是芊满写给他的，却没寄出去。第一张的日期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春天，写着“今天燕秋帮我搬花，手被刺扎了还不吭声，笨死了”；第二张是夏天，“燕秋给我买了绿豆沙，冰得牙齿疼，可心里甜”；最下面一张，日期停在她走前一个月，字迹有些歪，却很用力：“燕秋，要是我走了，你别难过，花坊的月季要记得剪枝，巷口的桂花明年还会开，你要好好的，带着我的份，好好过。”

林燕秋的指尖蹭过信笺，纸页有点潮，像是被眼泪浸过。他想起芊满走前，总拉着他的手，说些细碎的话，原来那些话，她都写在了信里，等着他后来慢慢看。

箱子中间，藏着个小木盒，是周师傅早年给芊满做的，用来装她的小玩意。打开一看，里面有枚铜制的小铃铛，是他们第一次去小河湾时捡的，芊满说“像个小灯笼，能照路”；有颗磨圆的鹅卵石，是去年夏天在河边捡的，上面还留着她用马克笔涂的小太阳；还有一张纸条，是巷里的小姑娘送的，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扎着辫子，一个穿着衬衫，旁边写着“芊满姐姐和燕秋哥哥”。

最底下，是一本厚厚的相册。第一页是他们的合照，在花坊门口拍的，芊满手里拿着一束向日葵，笑得眼睛都弯了；后面是巷里的日子，清明一起去采春笋，端午看赛龙舟，中秋和老人们一起吃月饼；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的照片框，芊满在旁边写着“留着放结婚一周年的照片”。林燕秋摸着空白的相框，忽然笑了——其实不用照片，那些日子，早就刻在他心里了。

“燕秋，饺子煮好了，你……”陈奶奶端着盘子走进来，看见藤椅上的旗袍和桌上的信笺，声音轻了下去，“这丫头，早就把日子都安排好了，就怕你忘了。”

林燕秋点头，把信笺叠好，放回木盒：“她没忘，我也没忘。”

陈奶奶蹲在箱子旁，指着旗袍下摆的暗纹：“这梅是芊满自己绣的，绣了整整一个月，说‘梅能扛冻，咱们的日子也能’。”她拿起相册翻了翻，笑着说：“这张中秋的照片，还是我拍的呢，当时芊满非要跟你挤在一起，说‘要靠得近点，以后看照片才暖和’。”

正说着，张奶奶来了，手里拿着个毛线团，是浅粉色的：“我想着给旗袍织个披肩，配着穿好看，芊满以前总说我织的毛线软，你看这个颜色，跟旗袍配不配？”

林燕秋接过毛线团，颜色跟旗袍的粉一模一样，暖得很。他想起芊满以前总说，张奶奶的手最巧，织出来的东西比买的还舒服。

周师傅也来了，手里拿着块打磨好的木板：“我看相册的框有点松，给你修了块新的，要是想放照片，随时能装。”他看见箱子里的小木盒，笑着说：“这盒子还是我十年前做的，没想到芊满还留着，这丫头，念旧得很。”

王大爷提着个保温桶来，里面是刚熬好的鸡汤：“冬至要喝鸡汤，补身子。我放了点当归，芊满以前总说当归能‘归心’，让你心里暖。”

林燕秋把大家让进屋里，给他们倒了热茶。樟木箱就放在窗边，里面的旗袍、信笺、相册，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他忽然觉得，芊满没有走，她把她的爱、她的念想，都装在了这个箱子里，等着他一点一点拿出来，陪着他过以后的日子。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天边透出点浅橘色的光。林燕秋把旗袍叠好，放回樟木箱，又把信笺和小木盒一一摆好，最后盖上箱子，轻轻锁上铜锁。他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的不是遗物，是芊满留给她的日子，是暖的，是活的，会陪着他一年又一年，看着花坊的花开，看着巷里的人笑，看着他们曾经期待的日子，慢慢都实现。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芊满穿着那件浅粉色的旗袍，站在花坊门口，手里拿着那本相册，笑着朝他挥手：“燕秋，你看，咱们的日子，都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