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全民疯狂的欧洲:彻底打破
罗马
好吧,我很抱歉。我本应该按照你们所期望的那样,以一种合乎逻辑、系统化的方式到达罗马——沿着德国日以继夜地行进,穿过奥地利和瑞士,途经法国一角,再经过伦巴第和托斯卡纳,最终风尘仆仆、精疲力竭地抵达目的地,巴不得抓紧找到一个自助洗衣店,把脏衣服洗个干净。但是我已经差不多在北欧无休无止的潮湿天气下度过了一个月,因此十分渴望阳光。我的愿望很简单。我想要穿着短袖衬衫在街上漫步,想要坐在室外喝一杯卡布奇诺,想要体验阳光洒满脸庞的感觉。所以带着一点儿突如其来的罪恶感,我放弃了原先安排好的行程,转而一下子跨越了欧洲1500英里的距离。如果你把旅行看作是一系列冲动,你会发现更多的乐趣,人生不也是这样嘛!
我之前从未去过罗马,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打我青春期第一次看了《甜蜜的生活》[1]之后,我就一直很想去罗马。我喜欢看意大利电影,尤其是拍得超级烂的那种,那些电影的配音演员都毫无演技可言,但他们又偏偏觉得演电影是个好职业。他们通常会让基安卡罗·基安尼尼[2]和惹人爱怜的奥内拉·穆蒂[3]做电影的男女主角,再给电影取一个让人一听就知道它有多烂的名字,比如《雨夜》《那不勒斯的夏天》《春来》等。所以你丝毫不用担心会被电影情节分心,你只用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件事情上,一是奥内拉·穆蒂脱衣服的情景,二是电影里的布景。意大利电影通常都有漂亮的背景画面——一般都是奥内拉和基安卡罗骑着一辆“嗡嗡”飞驰的黄蜂牌摩托车,经过大斗兽场和纳沃纳广场以及罗马其他的旅游胜地,他们一路上不是在愉快地调情,就是在含情脉脉地讨论着“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之类的事情,通常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正和马塞洛·马斯楚安尼[4]同居。
每个地方的电影都充斥了某种当地的色彩。20世纪60年代,法律要求所有摄于英国的电影都要有展示四个大笑的时尚达人开着敞篷摩根汽车经过伦敦塔桥的航拍镜头,拍摄角度让人眩晕,但现在除了意大利人,好像没人在遵守这样的规定了,这让我深感遗憾。因为我的世界观全部是由《追捕》《无法呼吸》《喷泉里的三个硬币》以及《卡罗素侦探》系列电影里的背景画面建构而成的。如果我没看过这些电影,大概此时还住在皮奥里亚[5],十分美滋滋地梦想着这样的生活呢。
罗马如我期望的那样神奇,显然比皮奥里亚上档次许多。它有着斯德哥尔摩没有的一切——温暖、阳光、轻松、活力,到处都是好吃的食物和实惠的饮料。抵达罗马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和一个被美国驱逐出境的朋友一起吃了顿晚饭。他在罗马住了20年,吃饭期间一直在和我抱怨罗马的物价变得有多贵、多离谱。但在去过斯德哥尔摩之后,我觉得罗马的东西非常便宜。所以我问他:“你是怎么做到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夜晚,坐在露天餐厅里吃这么棒的晚餐,还能对哪儿哪儿都看不惯的?”
“当然,当然,但是人总得给自己找一个发泄的途径。”他解释道,仿佛这个说辞解决了一切。晚饭过后,他带我到城里散步,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和我讲解罗马是怎么一步步堕落的——威尼托大道上的酒吧早就不知格调为何物,挤满了德国佬和美国佬,他们实在是又蠢又懒,被人狠狠地敲竹杠都不知道;罗嘉蒂诺,就是在西班牙广场旁因影片《甜蜜的生活》一举成名的夜店,现在变成了麦当劳;曾经那些别具风情的餐厅或旅馆,现在已经被唯利是图、毫无品位的人糟蹋得一塌糊涂。
虽然我一直在听他说,但根本没听进去。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棒极了,甚至是那些十分冷漠的服务生和出租车司机,尤其是那个骗了我3万里拉的司机。他把我从特米尼火车站带到我住的旅馆,收了3万里拉车费,而没有告诉我,旅馆与火车站就相隔两个半街区,步行只需30秒——因为他干这个勾当的时候显得十分人畜无害,我还被他感动到,给了他一笔小费。请大家原谅我的愚蠢,是我的愚蠢让他对我下了黑手。
我住的旅馆位于加富尔大道外一个破旧的街区——就是那种你在那撒尿也没人会来管你的地方——但它还是有个优点的,那就是它位于市中心。从这里出发,你能去城里的任何地方。我就这么干了,日复一日,走个不停。每天黎明破晓时我便起床,因为那时正是空气还没怎么被污染的大好时候,然后我会看着这个城市慢慢醒来,看着商店老板吹着口哨溜出门外,扫扫地,拉开遮阳篷,推上百叶窗。
我走过博盖斯别墅的花园,沿着西班牙广场的阶梯上上下下,浏览了孔多第大道上的商店橱窗,欣赏了大斗兽场和古罗马广场的磅礴大气。我穿过台伯河,踏上特拉斯特弗起伏不平的街道,还在高耸的贾尼科洛山上走了走。在那里,可以欣赏到罗马极美的风光,还能看见许多年轻情侣在浅浅的暗礁那里情意绵绵地缠抱在一起。意大利人似乎发明了一种无须脱光衣服便能做爱的方法,并抓紧一切机会实践,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我买了个冰激凌边吃边看,想看看有几对情侣会一不小心从礁石的边缘掉下,摔到下面的岩石上。谢天谢地,没人如此。他们一定是在背上背了个吸盘吧。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不停地走,脚都要废掉了。要是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便会坐下来喝杯咖啡,或是躺在长椅上晒儿会太阳,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继续上路。
但我还是要说,罗马并不是一个适合步行的城市。你很有可能正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车撞倒。斑马线在罗马根本不顶用,这是让人始料未及的,需要花好长时间才能习惯。有一次我在一条大马路上闲逛,脑海里正对着奥内拉·穆蒂和一大桶吉露果冻浮想联翩,突然,我看到六个车道上的车子猛然向我冲来,丝毫没有在我面前停下来的意思,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其实他们也不是想撞你(巴黎人倒是会这么想),但就是会撞到你。我觉得部分原因在于,意大利司机在路上行驶的时候,并不会关心他们眼前的事物。他们总是忙着砸喇叭,做浮夸的手势,阻止其他车子抢车道,做爱,收拾车后座的孩子,吃和棒球棒差不多大的三明治。这些事情通常是同时进行的,所以他们最开始注意到你可能是通过后视镜,但那时,你早已成为躺在车后街道上的“某些东西”了。
但即使真的看到了你,他们也不会停车。这不是说他们和你有仇,只不过是他们相信:如果路上有什么东西,他们一定能从它旁边溜过去,不管是电线杆还是中东来的游客,当然,修女除外。即便是罗马的司机也是不敢撞修女的,你能看到成群的修女竟然能毫发无损、风轻云淡地穿过八个车道的汇合口,就像黑白纸片随风飘过一样。因此,如果你想要穿过像威尼斯广场这样的闹市区,你唯一的指望便是等着一群修女过来,然后像汗津津的t恤衫一样死死地黏住她们。
意大利人的停车方式我倒是蛮喜欢的。不论你在罗马转过哪个街角,眼前的景象都会让你觉得你仿佛错过了一场为盲人举办的停车大赛。车子横七竖八地停着:车身的一半停在人行道上,另一半停在外面;有些车头朝里,有些则朝外;有些干脆堵住了车库、岔路或公共电话亭。还有一些车停得那叫一个紧啊,司机只能通过天窗离开这辆车。罗马人的这种停车方法,大概只有在我不小心往腿上泼了一瓶盐酸时才做得到吧。
有一天早晨,我在锡斯蒂纳大道上闲逛,突然看到一辆菲亚特克罗玛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它的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冒着白烟滑了100码才停下来。没有片刻迟疑,司机马上换至倒车档,朝街上的停车位开去,把车倒向长度少于2.5英尺、勉强能容下他这辆菲亚特的车位上,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他就这样把车倒进那个停车位,重重地撞在了一辆雷诺上。
世界沉默了一分钟,只有逸出的尾气在发出嘶嘶声。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这场灾难——撞歪的保险杠和四分五裂的尾灯,他自己那辆车的排气管已经精疲力竭地软软地趴在了地上——他竟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仿佛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某种神秘兮兮的东西。接着他做出了我觉得大部分意大利人都做得出的举动,他用尽气力狠狠地踹了雷诺一脚,把车门都踢出了凹痕。惩罚完这名不在场却胆敢把车停在这儿的雷诺车司机,他就跳回自己的菲亚特,以一种疯狂的速度驶离现场,正如他以疯狂的速度来到这里一样。平静再度降临锡斯蒂纳大道,只能偶尔听到几声金属部件从遭殃的雷诺车掉到地上的声音。没人把这当回事,只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意大利人能把车停在任何地方。遍览整个城市,你就会发现司机们霸道地把车停进只有一个沙发垫那么大的地方,阻碍着交通,还不停地按喇叭提醒三英里之内的司机,为他开辟一条只有上电椅的人[6]才能享用的特别通道。要是某一块地方面积太小,车子停不进去,罗马人就会放点垃圾进去——一个空香烟盒、半块吃剩的比萨、27个香烟屁股、半个筒底已经破掉不断漏出冰激凌的蛋卷,旁边还有飞来飞去的苍蝇、一个油腻的沙丁鱼罐头、一份破破烂烂的旧报纸,以及一些你完全不会料到的东西,比如裁缝的人体模型和一头死掉的山羊。
就算是垃圾,也没对我造成任何困扰。我知道罗马脏乱差,交通一塌糊涂,但奇怪的是,这也是罗马有趣的一面。罗马是除了纽约之外,唯一一个能让人这么说的城市。事实上,罗马总是让我想起纽约——它们有同样的噪声、污垢、永不停歇的喧闹和喇叭声,也有同样站在那里闲着没事干的条子(他们同样边说话边做手势),以及同样不着调的电子能源嗡嗡声。唯一的不同便是罗马的混乱已经无可救药,相比之下,纽约算是十分秩序井然了——大部分人会耐心地排队,遵守交通规则,尊重那些让整个生活能够有序运作的惯例。
意大利人完全没心思去遵守秩序,他们就是生活在某种骚乱之下,我觉得这样还蛮迷人的。他们不排队,不交税,不准时赴约,不收好处不干活,不遵守任何规则。在意大利的火车上,每一扇窗户都贴了一张标语,上面用三种语言告诉你别把头伸出窗外。用法语和德语写的标语都是命令你不要把头伸出去,但意大利语写就的标语就是弱弱地建议:这好像不是一个好主意哦。否则,它还能怎么办呢?
甚至是意大利的绑架案都随意得让人震惊。1988年1月,一个绑架集团绑架了一个叫卡罗·齐拉顿的18岁男生,他们把他关在了六英尺深的洞里,定时给他吃饭,但是他们直到——你听清楚了——10月,也就是绑架他九个月后,才和这个男生的父母提出要赎金的要求。你能信吗?绑匪提出要50亿里拉(250万英镑)的赎金,濒临崩溃的父母一下子就付清了赎金,但是绑匪紧接着又索要了更多的赎金。这一次男生的父母拒绝了,最后,在卡罗·齐拉顿被绑架两年零一百天后,绑匪终于释放了他。
在我游玩期间,意大利人正处于45年来第48个政府的管理下。意大利的社会结构是“香蕉共和国[7]”式的,但令人惊奇的是,它的经济昌隆兴旺。它现在已是世界第五大经济体,这还是在意大利社会处于长期不稳定的状态下实现的。如果他们拥有日本人的职业操守,那他们应该会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谢天谢地,他们并没有!他们沉湎于把挥洒不完的精力用在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上——孩子、美食、咖啡馆辩论——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一天早晨,我坐在马萨拉大道上的一家街区酒吧里消磨时光,有三个穿着锅炉工作服的男人走进来,在吧台前点了几杯咖啡。一分钟后,其中一个男人突然狠狠地捶了一下另一个男人的胸,并且和对方在激动地说着什么;第三个男人则挥舞着手臂,踉踉跄跄,发出悲伤的呻吟,像是呼吸道被堵住了似的。我觉得他们随时都会掏出刀子来,血溅当场。但我后来发现,他们所谈论的不过就是昨晚斯基拉奇[8]在对阵比利时的足球赛里踢出的一个高质量进球,或是菲亚特tipo汽车的里程数或是其他类似的屁事儿。又过了一分钟,他们喝光咖啡,开开心心地结伴离开了。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国家啊!
还有一天早上,我去了博盖斯别墅博物馆。我从一份剪报上得知,它曾在1985年关闭,声称要大修两年,因为别墅被建造在地下墓穴上,经年累月,慢慢地塌陷下来。不过我到那儿的时候,它依旧搭满脚手架,被一层已经变形且绣得起皮的薄铁皮隔开来,看起来也并没有准备对公众开放。现在离它最开始闭馆已经过去了五年,距它预计的重新开张时间也过去了三年。
这种持续的不靠谱行为简直叫人火冒三丈(特别是你在闭馆前几天,不小心把雨伞落在了衣帽间),但是很快你就会把它当作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事实予以接受,就像英国的天气一样。
这个国家对于它的文化遗产也并不爱护,我必须说,意大利就是这副死样子。意大利每年会花2亿美元在文化遗产的维修和重建上,看起来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但其实呢,这笔钱还不够新修一条12英里长的高速公路,也只是1990年世界杯足球场建筑费的零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笔钱只占了国家预算的0.2%。因此,三分之二的国家瑰宝不是被锁进了仓库,就是拒绝向公众开放。剩下的一些瑰宝也渐渐消失在了大众的视线里——比如1989年3月,拥有900年历史的帕维塔市政塔突然失去平衡倒塌了,导致四人死亡——还有很多瑰宝散落四地,小偷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它们顺走。1989年,就有近13000件艺术珍品在博物馆和教堂里不翼而飞,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90000件艺术珍品已经失窃。80%的欧洲艺术品盗窃案发生在意大利。
这种对于国家文化遗产的随意态度,可谓是罗马的传统。近1000年来,投资商和建筑师通常是在罗马天主教会的“祝福”下(他们应该有肮脏的金钱交易,你不用问我,地球人都知道),将这个城市的古罗马浴池、神庙和其他历史悠久的纪念碑作为采石场。罗马斗兽场并不是因为时光的侵蚀才变成如今这副又笨又破的模样,而是数百年来,人们一直用大锤敲下石块,然后用推车把它们运到附近的石灰窑烧制成水泥。当贝尔尼尼[9]需要一车青铜建造圣彼得大教堂的华盖时,他们把铁铲伸向了万神宫的屋顶。任何一处古罗马遗迹能在这种环境下“存活”下来,都可以算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