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吧
愤怒吧
课间,赵柚梓避开人群,走上天台。冷风此刻反而让她更清醒,也更冷静。
“郑楚宁,”她对着城市天际线低语,风将她的话语吹散,“你的考卷,我答完了。”
赵柚梓心底,一直印着小学三年级某个寻常午后的记忆片段。
那时她刚换牙,爸爸妈妈还会一同牵起她的手。
同桌方晓阳是个天性活跃的孩子。那天下午,不知道他讲了什么,几个男孩子跟着他笑闹追逐,教室里一片喧腾。就在这声音渐大时,班主任孙红梅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空气瞬间凝滞。
孙老师走进来,目光直接锁定了方晓阳。
没有斥骂,她几步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拖向讲台。小方踉跄着,后背撞在课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被重重按在讲台前。他脸上活泼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茫然和窘迫,涨红了脸。
全班寂静,无声地看着。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孙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很冷。她扫视全班,最终焦点重回方晓阳身上。“尤其是你,方晓阳。带头扰乱课堂。纪律还要不要?学习怎么进行?”她用手指用力点着讲台,“你这么想出风头?那就让你站得高高的,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做的事!”
方晓阳低着头,肩膀微微耸起。
这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早操结束,全校师生还列队在操场。校领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严明纪律,是学校的基础。今天,就有一位同学给大家做出警示。”
赵柚梓的心一沉。方晓阳的身影在孙老师的陪同下,走上了全校师生面前的主席台。他孤零零站在高处,风灌进他宽大的校服。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强压的哭腔:
“我…我错了。我不该在教室里带头吵闹,影响纪律……影响大家…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请大家…监督…”
他念着发言稿,声音断断续续。台下是上千人的沉默注视。念完最后一句,他僵在原地。孙老师在他旁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曾经笑声最大的方晓阳,自此沉寂了下来。上课不再擡头,下课也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
当时的赵柚梓,心中只有一种冰冷的惧怕。
那粗暴的拖拽,那在全班和全校面前的斥责与低头认错,那最后让方晓阳彻底改变的样子,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她不敢再大声说话,在教室里总是尽可能安静无声。不要出格,不要引人注意,成了她小学生存的定律。
直到进入中学。心智渐开,接触的知识变多,再想起那件事,困惑也随之而来:
教室里的喧闹真的严重到需要那样对待吗?
那场仪式感十足的全校检讨,真的有必要吗?
那个被纠正过来的“安静”同桌,是真的被引导上了正途,还是仅仅被折断了某种天性?
规则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而现在,当她自己经历过被关在宿舍门外、浸湿的床铺、走廊里的寒意、教室里无形的排斥、小巷的推搡,以及校方的漠然权衡,甚至更复杂的牵扯之后,终于借力反击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喘息。
安静的角落里,那个童年的画面,主席台上孤立的孩子,变得从未如此清晰。
她明白了。
错的不是方晓阳的喧闹。
不是后来她小学时谨小慎微的沉默。
甚至不能完全归咎于施暴的余雯雯和王汉江本人。
这是整个社会深入骨髓的“病”——一种根植于权力结构中的、欺软怕硬、崇拜强权、漠视个体尊严的病态!
她的恐惧,来自于幼时感知到这套逻辑的残酷与强大。
她的“好”与“静”,是在这套逻辑下被迫形成的生存策略。
而现在,她的“反杀”成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因为借助李安之手短暂地利用了这条规则——成为了这条规则中更强硬的那一面。
冰冷的讽刺感弥漫心头。
她憎恨这个逻辑,这个规则。
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它的存在与强大。
方晓阳的悲剧,是她童年的噩梦。她的遭遇,是她少年的炼狱。而这些经历,最终却逼她看清了这世界的部分真相,并赋予了她在这套病态规则下挣扎求存、甚至……发起反抗的认知与勇气。
这个社会是病态的。
这场病,需要被医治。
但在这之前,生存下去。
窗外光线移动,在她脸上画出分明的界限。
赵柚梓闭上眼,过往的惊恐、迷茫渐渐沉淀下来。
在这个体系中,没有天然的正确或错误,只有被默认的权力和未被听到的委屈。
真正的出路,唯有理解它的运行方式,掌握与之对话或对抗的能力,而不是幻想它不存在,或仅靠软弱去乞怜。
这或许才是她从童年里习得,所能带走的最重要东西。
周五,实验室顶楼的风带着初春的湿润,吹得赵柚梓额前几缕碎发轻轻拂动。
李安就站在栏杆边,背对着她,望着远处操场零星跑动的人影。背影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