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教导
父亲的教导
十三岁的郑楚宁站在书房厚重的地毯中央,像一尊被精心打扮过的小雕像。
他身上那套量身定制的英伦风小西装,纽扣扣得一丝不苟,领结端正,头发用发胶固定得纹丝不乱。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的余味和老宅特有的、混合着红木的冷冽气息。
他的父亲,郑霖璋,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翻阅着一份财务报表。
灯光只照亮了桌面,父亲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威严且难以捉摸。
“上周的奥数测试?”郑霖璋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散了房间里本就稀薄的暖意。
“第二名。”郑楚宁的声音清脆,但缺乏孩子应有的雀跃,更像是在做一场精准的汇报。“最后一道拓展题,解题思路比标准答案繁琐了很多,耗时也多了5分钟。”
“效率是生命线,楚宁。第二名,就是最大的失败者。”郑霖璋头也没擡,指尖划过纸页,“下次,我要看到第一。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
“是,父亲。”郑楚宁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没有辩解,没有委屈,仿佛早已习惯。
饭桌是另一个无声的战场。
长长的餐桌,光可鉴人,足以倒映出头顶水晶吊灯的冰冷光芒。
这一天,父亲牵着另一个男孩的手走到他面前。
父亲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
郑楚宁和弟弟小瑞分坐两端,中间隔着遥远的、足以冻结任何亲密举动的距离。
小瑞刚进老宅大门,身体孱弱,脸色总是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吃饭也慢吞吞的。
郑霖璋的目光偶尔扫过去,会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瑟缩。
“吃饭也像吃药一样?”郑霖璋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餐厅的空气都凝滞了,“郑家的男人,要有力气,有魄力。你这副样子,将来怎么撑得起门面?”
小瑞的头垂得更低了。
郑楚宁握着银质餐具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快速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然后,用一种近乎自然的语气对旁边的佣人说:“弟弟的牛排切得太大块了,帮他换一份容易入口的。”
郑霖璋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意味很清楚:多此一举,弱者不值得浪费资源。
真正的教导通常在书房进行。
郑霖璋会指着窗外花园里弱肉强食的景象——也许是一只鸟抓住了一只虫,也许是更强的植物挤占了弱者的阳光。
“楚宁,看明白了吗?”郑霖璋的声音带着一种冷硬的穿透力,“这个世界就是一座森林。羊吃草,狼吃羊。你要做的,不是当羊,也不是当跟在狼群后面捡剩饭的鬣狗。”
他有时会带郑楚宁参加一些非正式的商务茶叙。
回来的车上,他会复盘:“刚才那个王总,笑得那么开心,因为他刚拿到一块地皮。但他根基太浅,步子太大,很快会摔下来。那个沉默的李董,手里握着的物流渠道,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像血管一样。要学会看透表象,抓住命脉。”
“那……朋友呢?”十五岁的郑楚宁曾鼓起勇气问过一次。
“朋友?”郑霖璋嗤笑一声,像听到了最幼稚的笑话,“没有朋友,只有暂时利益一致的盟友,和未来可能有用的棋子。感情用事,是最大的弱点,会让你万劫不复。”
郑楚宁不再问了。
他学会了用父亲的眼睛去看世界:价值、风险、控制、掠夺。
温暖、分享、信任……这些词汇从他的字典里被悄然撕去。
他的母亲,在老宅里像一个模糊的幽灵。
她的房间总是飘着淡淡的药味和哀愁。
郑楚宁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曾想扑进母亲怀里,却被父亲严厉的目光钉在原地:“你母亲需要静养,不要用琐事去烦扰她。”久而久之,那扇门成了禁忌,门后的身影也成了记忆中一片苍白而遥远的影子。
只有在深夜,当老宅巨大的挂钟发出沉闷的“滴答”声,月光透过昂贵的窗纱,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时,郑楚宁才会悄悄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
那里藏着他的“宝藏”——不是昂贵的玩具,而是一块在河边捡到的、有着奇异花纹的石头;一枚颜色特别斑斓的鸟羽;甚至是一张被他偷偷藏起来的、被父亲批评为“毫无逻辑、浪费时间”的涂鸦,上面画着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的身影,站在一个不像郑家任何一处的、有着温暖阳光的草地上。
这是他唯一能呼吸到一点点“自己”的空气的地方。但即便是这样的秘密角落,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恐惧——害怕被父亲发现,害怕这些“无用”的东西被当作垃圾清理掉,害怕连这最后一点可怜的自我也被剥夺。
偶尔,他会被父亲带到一片正在动工的巨大工地。
尘土飞扬中,郑霖璋会指着宏伟的蓝图,眼中燃烧着野心:“看这里,楚宁。这里将来会叫‘云栖’。它会是我们郑家真正的脸面,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只有最顶尖、最有价值的人和物,才配进入这里。”
“云栖”两个字,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了郑楚宁的心上。
它从一开始,就不是关于“家”的温暖想象,而是一个未来的、金光闪闪的堡垒和筛选器——隔绝无用与低劣,只容纳“配得上”郑家的一切。
某个冬夜,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不是怪兽,而是无穷无尽的考核和父亲永不满足的冰冷眼神。
他没有哭,也没有叫任何人。只是默默坐起,抱着膝盖,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院子里隐约传来的一丝微弱呜咽。
他悄悄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月光下,一只黑色的、胖乎乎的罗威纳幼犬,正被铁链拴在冰冷的犬舍旁,发出无助又可怜的哼唧。
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懵懂,和它未来将要被训练成的凶猛护卫犬形象相去甚远。
就像他自己,被华服与规矩紧紧包裹,内里却茫然又孤独。
郑楚宁久久地凝视着那只小狗,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那上面没有孩子的同情,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早熟的、近乎冰冷的平静。
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己命运相仿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