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假一罚十”
诸葛总终于放下球拍,拧了拧肩膀,转而倚上办公桌,抽出几张湿纸巾,细细擦拭起网格间的灰尘。
“wesley,既然文慧夸你是个好学生,那我也暂且相信你不会撒谎。”
孟惟深讨厌弯弯绕绕:“事实就是我不知道,我能往什么方向撒谎。”
“假如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所以为什么要找我谈话?我所有的打车报销都附行程单,差旅酒店也没超标准,我连公司的下午茶都没偷偷带回家过。”
“我只能告诉你一种可能性猜测。”老头神情肃穆,眉头的褶皱够夹死一只苍蝇,“据我所知,有人逼急了就到处乱咬人,我俩都被他咬到了。家门防得再死也防不住内贼,哼。”
孟惟深暗自与两位老校友割席。他才是路过被咬的无辜受害者,至于老诸葛,狗咬狗的暂时胜利者罢了。
他漠然道:“我没进过你们家门吧。你们关门商量什么了,我不关心也不知道。合规部再怎么问我也就这一句话。”
“你最好不要一直回答不知道,合规部会认定你在消极抵抗,起码纠缠你到年底。”老头教诲他,“你仔细回忆一下,zeus跟你有没有过反常的资金往来。你好好准备一下说辞,争取毫发无伤走出合规部。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谢谢,我知道了。我先走了诸葛总。”
孟惟深适时告辞。他拧开办公室的门锁,老头又在他身后补充道:
“当然了,我也相信你不会乱咬人,对不对?我还想跟你继续打羽毛球呢,你别做蠢事。”
——
等待,空落落的等待。灾难总要到来,却不知道究竟在哪一天,或许就在明天。
唯一一件有着落的事,柯觅的跨部门面试通过了。岗位有变,工位自然也要调走,前桌的位置再次空缺出来。同样空缺的还有林哲思的办公室。公司还没正式下达停岗处分,对方自行申请了小半个月的年假,再未出现在公司供人笑话。
第无数个凑工时的夜晚,孟惟深与满屏幕的代码为伴。指针一步步迈向凌晨十二点,工位区的日光灯一片片灭下去,仿佛老者染上重病的眼睛,随年岁增长越来越瞎。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三年工作生涯好似一场幻梦。
在他的实习阶段,他曾畅想过自己如何解决旁人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在四十岁前顺利晋升技术总监。但他从没想到,离得最近的一次晋升机会来自于他会打羽毛球。
在他认清自己的渺小之后,他也曾担忧过公司业务萎缩,为了降本增效将他扫地出门。但他也没想到,他的失业危机来自于无中生有的职务腐败行为。
又或者,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也是一场幻梦。
象牙塔中播撒的德智体美劳种子都化作空谈,成年人的世界贯彻着荒诞而残忍的丛林法则。谁若无法适应这一法则,谁就要失意、潦倒、痛苦。
孟惟深痛恨丛林法则。可他已踩上暗中布置的捕兽夹,假如他继续忍让,就只能在原处被动等死。煎熬的滋味要把他逼疯了。
不知何时,林哲思办公室的灯光悄然亮起来。
孟惟深擅自闯入,没有礼貌敲门。
“zeus,别做无用功了。你曾经这样牺牲你的下属gavin,现在诸葛总也打算这样牺牲你。你死定了。”
林哲思吓一跳,怀中的纸箱咣当砸落在地。愣了片刻,才冲他怒吼:“你脑子有病吧,不会敲门吗?”
孟惟深仍倚在门框边,紧盯着对方弓下去的背影。林哲思越发不自在,屡次想拾起一只马克杯,又屡次失手。
“你们手脚不干净,被推出去背锅也纯属活该。”孟惟深说,“那我呢,我哪里招惹你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孟惟深用诚实的语气:“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太给你面子。实话说,你技术水平很烂,人品又差,升职全靠走后门。能选拔出你这样的中层怪不得公司业务越来越烂。我应该在你入职当天就申请离职,也不至于被恶心大半年。”
“滚出去!”
“我可以滚。但我已经通知安保,他们马上就到。你目前还在接受调查,今天别想从办公室带走任何文件。”
——
孟惟深敲开会议室的门,迎面打来一股冰窖般的寒气。公司明明要求降本增效,凭什么合规部在九月份还开十八度空调?
他数着自己胳膊上倒竖的毛孔,坐上长桌无人的一侧。对面二人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扫描到尾。
与他前期摸排的情况一致,反舞弊合规部通常会安排两位职员负责谈话,一男一女,一年长一年轻。
女的长得像他高中班上的纪律委员,紧扎着高马尾,额头比会议室的日光灯都亮;身穿阿迪达斯的粉色迷彩服,为解决丑衣服滞销问题作出重大贡献。男的长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嘴角快要撇到下巴;从公检法底层跳至大厂,还未放弃成为神探老刑警的梦想,视谁都如同犯罪分子。
也不知公司从哪淘来的包青天,一次还能淘来俩。光是跟这两人面对面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无形的低气压就已降临他的头顶。
纪律委员声音很尖,抄起信息表念道:“孟惟深?研发岗的?”语气像逮到他晚自习偷吃小浣熊干脆面。
进大厂和进监狱无异,都将失去本名,从此身份变为一串英文或者花名。在濒临辞退的今日,孟惟深终于领回自己的本名,他点头确认。
窝瓜摆出长辈的做派,对他痛心疾首又谆谆教诲:“你年纪小,未来有的是希望。你还是技术岗,搞技术的应该要比那些个搞市场的心思纯净。你怎么就走上歪路了呢。”
孟惟深当即指出:“老师,你是在诱供。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什么都没干。”
“和你谈谈心而已。”窝瓜从纪律委员手中拿过纸质材料,稀里哗啦翻找几页,“是因为你今年刚结婚,面临房贷和育儿压力吗?男人嘛,咱互相都理解。只要你好好配合公司内部调查,公安那边就没必要见了,你家人也不用来了。”
显然,对方在谈话前已仔细调查过他的背景,连他今年请过婚假都查到了。
孟惟深应该庆幸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干,毕竟他并不擅长撒谎。既然他问心无愧,那么无论对方用什么招数,他都只需做他最擅长的事:说实话。
“具体需要我配合什么呢?配合关于我经理的调查吗?实话说,他对我释放过一些暗示信号,我前同事离职可能也与他有关,但我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纪律委员尖叫起来:“孟惟深,你跟你经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咬死不承认!你都进合规部的门了,你以为你还能躲到哪天去!”
窝瓜适时拦住同伴:“别这样逼人家,紧张忘事也正常。孟惟深,你短时间内说不清楚也没关系,我们已经提前给你准备好稿子,帮你理清思路。今天时间很充足,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们的问题。”
窝瓜将压在电脑底下的纸稿递给纪律委员。女人奉命穿过长桌,将薄薄一张a4纸扔到孟惟深面前。
这是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用小四宋体打印。孟惟深逐字默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