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妈妈
年关将至,裴肖合请好年假,交代好近半个月的训练安排后,和黄昔越一起回了趟江城。
后来他去过很多趟江城,这里是国内交通的中心,是中部地区最大的城市,不管是打比赛还是路过,他们总是绕不开这个地方。
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总是奢想能再和她见一面;每次来江城,他都怀着期待,边心痛,边落空。
而在他眼里,江城不似那时她说的比北城好,江城只有市中心是繁华的,城市周围仍能看到从前的平房和田野,北城处处都耀眼。
但作出人生重大决策,决定拿出全部积蓄买下这套江城的房子之时,他没有时间考虑和犹豫,甚至没有时间来一趟江城,没有看过样板房,没有讲价,只在电话里和销售提了要求——要现房,要能看到长江。
她说过她从以前的家里,能看到长江,日落时分,落日熔金。
傍晚他们在江堤上散步,夕阳洒在江面上金灿灿,风吹过她的发梢,把她的短发吹得很乱。黄昔越拢拢围巾,拉着裴肖合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静静倚着他的肩膀。
月亮也出来了,淡淡的一片小月牙,像天空的印记。
“阿合,以前我很喜欢一句诗,特别符合现在,”风吹得她咳嗽两声,她又往他的怀里紧紧地蹭了蹭,“应该是这么念的吧……如果我记错,你不要笑话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近来总是这样,整个人笼在淡淡的郁色里,不管说什么都好像是在告别,惹得人想哭。
“看月亮,它变得越来越亮了,”她望向渐渐昏蓝的天空,被星月点亮,“它和我一样,会一直陪着你的。”
裴肖合吻吻她的额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不忍心再听。
“明天陪我去江城山看看妈妈吧,我想好好跟她告个别。我知道你特会认路,以后你有时间就替我多去看看她,给江城山添添香火。”
她清楚自己已时日无多,但仍是俗人一个,要去和闵华告别,好歹嘱咐她多吃青菜,多吃豆腐,注意营养均衡,要当一个健康长寿的出家人。
她把平板带在身上,草草剪辑好粗略版《击剑少年》就在里面,闵华不要看也没关系,正式版总会上映,演职员列表会有她“黄昔越”的名字,或许那时她的名字上会加上一个长方形的框框吧。
很特别,也不赖嘛。
她还要告诉她,她和黄义全打赌打赢了,她的阿合功成名就以后,还是会回到她身边,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宣告她的胜利。
她很骄傲,她很满足,在放弃漫长而疼痛的治疗过后,命运奇迹般延长的一年,让她弥补了所有的遗憾。
如果可以早一点就好了,如果可以早一点鼓起勇气回到他身边,如果可以久一点就好了,如果可以再活得久一点,如果可以再陪他久一点。
如果可以再爱他久一点。
“好,”他声音沙哑,低低地应,“我答应你,说到做到。”
她冲他笑笑,笑容倦倦,没有气力。她是该节省力气,为了明天打起精神。
兴许是太兴奋,她一整夜几乎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就从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像小学生冬游一样,很快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等。
“会不会太早了,”他也很麻利地洗漱,换好一身得体的衣服,“寺庙在山顶,得够爬一段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好!”她兴致勃勃,很给面子,“我带你去吃江城最地道的早饭,我们这里叫作‘过早’!”
她带他来到居民区楼下的过早一条街,每一样都买了一些,两人坐在街边的塑料小板凳上,把一兜子塑料袋的吃的铺在高的塑料凳上,铺了四张,一样一样地吃。
她很贪心,典型的眼大肚子小,每样只吃两口。
又来了,又带着告别的意思,贪心又贪吃的黄昔越,临死之前要把家乡的味道给记住。
裴肖合眼尾泛红,忍着眼泪把好吃的食物往下咽,是很好吃,会让人不舍得背井离乡,会让人讨厌寡淡的惠城。
“别哭,”黄昔越伸手,用拇指楷去他眼角的泪滴,开他玩笑,“老板会以为你觉得很难吃!——拜托啦,给他点面子。”
裴肖合拼命地挤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把食物咽下去。
他们用这一整天来告别,车开到江城山半山腰已经是上午十点过,或许是考验香客的虔诚,剩下的半程需要步行上去,山体陡峭,天气寒冷,在这个季节能坚持上山的人并不多。
路上三三两两的人,呼吸间是带着寒意的白色水汽。
她有些体力不支了,整个人半倚在登山杖上,轻轻地说:“阿合,我要休息一下。你先往前走,我来慢慢追你。”
“说什么瞎话,我好歹是运动员,虽然已经退役了,”他俯下身,“我背你走。”
她没推辞,想要快点去到庙里见到妈妈,于是趴到了他的背上。她轻得像片叶子,而他正当壮年,能一步并上四级台阶。
到达山门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除了在半途停歇,吃了点饼干,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她趴在他的背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好奇地左右张望着,满怀期望地寻找着。
“怎么不在?”她的声音里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轻快起来,“这个时间,也许刚刚睡完午觉,走,阿合,我们到后院去找。”
说罢,他就擡腿要走,她又说:“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了,你好累对不对?”
“不累,”他仍站在原地,“你来指路,我背你走得快一些。”
是么……他背着她走了快三个小时,他不累,脚步也确实稳稳的,而她趴在他背上,有时看看风景,有时听听他的心跳,却好累,好累,有好几次,都险些昏昏欲睡。
“阿合,你真厉害,”她发自肺腑地感谢他,“阿合,谢谢你。”
她忽然想起了遥远的从前,摇摇晃晃的火车和铁轨,在北城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他也背着她走了好远的一段路,大概有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
她记不清了,但那种感觉真实地犹如昨日,那时的她和现在的她一样,都感到非常,非常幸福。
“在那里,”裴肖合先看到了一个和闵华相似的背影,但不确定,朝她指了指,“在扫树叶的,是不是?”
是她。
黄昔越鼻子一酸,许久没有任性过,干脆放肆一把,她不管不顾地朝闵华大喊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