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天使
三星级宾馆的双人间,空调开着二十三度的暖风,关了灯,黑暗中,气流带动风管低声振动。
下午的那杯卡布奇诺,让陈绯在深夜辗转反侧,她把头埋进被子,手机亮度调到最暗,打开短信箱,编辑着一条短信,删删减减。
沈临大概是不知道大波浪的所作所为的,又或者他在装糊涂,她拿不准,只是在收到他的短信,看到那句“晚安,今天也想你”时,心还是猛烈跳动了一下。
最初编辑的版本是“以后我们不要联系了”,食指却不受控制地摁下删除键,再打下最想问的问题“你有女朋友为什么还来招惹我”,可她害怕收到那个肯定和退缩的答案,索性就不问了。
最后发出的,还是在小女孩心里代表着的“我爱你爱你”的“晚安”。
尽管在沈临那里,说出打下这两个字比呼吸还要更加简单,什么也不是。
耳边传来黄昔悦的声音,她问道:“你是不是在和那个人发短信?”
陈绯说:“没有。”
“你别骗我了,”黄昔悦转过身子,面对陈绯的方向,“你喜欢那个大波浪的男朋友,对不对?”
陈绯默不作声,沉默代表着默认。黄昔悦叹了口气,“或许他并不值得你喜欢。”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随便乱说,”陈绯维护道:“真的……你不懂,你们都不会懂。”
黄昔悦、裴肖合、陈燃,都不会懂。她总得有一个能够去喜欢的,独一无二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
“你可以跟我说说你和他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帮你分析分析,”黄昔悦难得没有辩驳,而是耐心地引导。
可陈绯想,她不值得信,她先是抢走了她喜欢的第一个人,现在还要来探听她喜欢的第二个人。
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都是静的,黄昔悦忽然说:“我跟你交换一个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行不行?”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回过神来,陈绯都认为黄昔悦在蒙她,“癌”,多么陌生遥远的一个字。竟然会从眼前生龙活虎的人嘴里说出来。
她们那时都太年轻了,年轻到对接踵而来的困难和恶意,毫无招架之力。
那天晚上,她就那么傻愣愣地信了她,甚至还答应她,如果她死了,一定好好替她守在阿合身边。
她为黄昔悦流下真心的眼泪,她生平第一次盼她好。
她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祝你和裴肖合百年好合,真的。”
明明是她自己亲口说出来的话,可为什么长大了反倒食言了做不到了?
玄关处,陈绯踢掉高跟鞋,脚掌无力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险些没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她伸出胳膊撑住玄关柜,勉强往客厅挪动。
整个人深陷在真皮沙发里,呼吸都困难,良久,才发现自己忘记开灯。
黑漆漆地一片,对着空气,二十六岁的陈绯听到十六岁的陈绯和十六岁的黄昔悦在对话。
“陈绯,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阿合,我是后出现的,但我也喜欢上了他。”
“我是以前喜欢阿合,但那是过去式,现在我喜欢的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很好听,叫作沈临,三点水的沈,临近的临。他是不完美,但他一定会为了我改变。”
“你确信他会为你改变么?”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先结婚,那我就当你的伴娘,如果我先结婚,那你就要给我当伴娘。”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超级喜欢一个人才会想得那么远。”
“是啊,你不是吗?”
“我是啊,我想和阿合去红叶照相馆拍登记照。”
“你想的也太具体了,还有呢?”
“其他的就没想过了,但想过最想得到你的祝福。真的,陈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祝福,安心了吧?”
“安心了。”
“那就睡吧。”
“陈绯,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你说。”
“你要帮我保密,目前整个惠城除了我爸爸妈妈,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生病了,阿合训练不能分心,就算他知道,也一定要是惠城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会的,一定会的。”
陈绯仰起头,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试图把溢出眼角的泪水往回憋。
她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对黄昔越的恨里,对她不告而别的怨占了很大一部分。
从前她需要踮起脚仰视裴肖合,但后来他们竟然惺惺相惜起来,他们为同一个人的逝去而悲痛,也为同一个人的离去而愤慨,念念不忘。
良久,陈绯起身去储藏室,翻出钥匙打开角落里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大书包,从书包最里夹层里,掏出一张横格纹纸。
药膏,四块五。书和作业本,三十八块。西餐,六十六块。宾馆,三百二十块。肠粉,两块。盒饭,七块。……零零碎碎的,每一笔钱。
在眼泪彻底打湿这张“年岁已高”的泛黄纸张前,陈绯加好了上面所有的数额,原来她以为自己要攒很久才能还上的钱,天价的“旅游过年”费,不过是十年后随手买张画报的钱。
她和黄昔悦说好的,要还给她的。就一起包在红包里给她好了,黄昔越这么刁钻的人当新娘子,红包肯定不能给小了。
她和黄昔悦说好的,要祝福她,要当她的伴娘。她答应了,就不会食言。虽然她是那么,那么地想要食言。
陈绯无意间把纸张翻到背面,看到用宾馆床头柜上圆珠笔草草记下的笔记,写着“圣诞礼物,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