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江书久与母亲在西班牙餐厅共同分享海鲜拌饭畅聊日常琐碎的时候,温敬恺刚从约会地点的大门跨进去。
他要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更早一些,跨过门槛报过名字后侍者带领他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的方向走。温敬恺多嘴问了句江先生到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包间方位,当下更愿意一个人花时间参观一下室外的仿园林式景观。
服务生尊重客人意愿当即走开,温敬恺单臂挂着西装外套,连领带也拆下来,独自站在景观湖旁边静静出神。
这样的场所总讲究风雅,江永道的确是会喜欢这样地方的人。温敬恺想得起来,早年江永道还活跃在财经频道和当地新闻上的时候,记者善于文艺复兴地称他为一声“儒商”。在他看来江永道实实在在担得起这个过分造作的名头,而与他在商业领域颇丰成果总是一起出现的是他温馨美满的家庭。
未及他从这个角度接着细想,亦提前到达的江永道就走到他旁边站定。
温敬恺很快反应过来,他站得笔直,微微侧过身问候:“江董好。”
江永道年过六十也不见老态,他闻声并未回头,也没有过多纠结温敬恺的称呼,只是目光宁远地盯着湖心那个小岛,开宗明义地说:“记得上次见面是在我家里,当时你的状态比今天要松弛一些,我的心情也不如那天轻松。我本来以为那是一顿非常完美的、最后的晚餐,谁知道不久后我居然要因为同样的事情与你进行第二次谈话。”
温敬恺没有搭腔,他轻微走神了一会儿,因为他回想到两人的第一次夜谈——旁边人语重心长地控诉他作为一个女儿从很小时候起就讨厌的人,长大后还要在婚姻大事上让她承载过多负担。
那时的温敬恺还以为河对岸是没有江书久的。
江永道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在乎温敬恺的惶惶,极其平静地开口:“很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跟太太带着小小淇第一次去福利院做义工,当时小小淇身体还没有查出不好的病,我们没有任何收养小孩的意愿。福利院的院长告诉我们孩子堆里有一个小女孩总是不爱说话,娱乐时间只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看书或者搭积木。小淇是天生就会爱人的小孩,主动向那个小女孩伸出手掌心,两个小姑娘度过了一个十分快乐的傍晚。回去的路上小小淇告诉我们,她想要和那个可爱的妹妹分享自己的乐高和芭比娃娃。我和她妈妈认可她在社交上的天分要比同龄人出色得多,也愿意保留她这种资质,放任她同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她认识了陈嶙——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她妈妈说,为人父,为人夫,我非常感谢你在连爱情都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纪就对这样的事进行过劝阻。你的的确确是很好的孩子,小小淇五岁时你来我家,你帮她捡起遗落在走廊上的模型,那时我就奖励过你,所以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
江永道的神色非常平和,而身处高位的人向来不吝于夸奖。君子坦荡荡,他对温敬恺直白的赞扬甚至超过了温敬恺自身的承受阈值,从小没有收到过糖果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品尝到甜头竟然会是这样的滋味。
温敬恺预感到江永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很好听,但他没有办法制止。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位合格的大人、合格的父亲,他不得不做到尊敬,另一方面,就算是为了江书久和他自己,他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地捂起耳朵。
“坦白讲,要是你的家庭条件更好一些——我不是说物质条件,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的爸爸妈妈得是恩恩爱爱的,你的家庭得是和睦可亲的,那我绝对会劝久久跟你试一试。我说的或许有些锥心,但我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这在改革开放之前其实很少见,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父亲天天早晨为我母亲梳头的场景,我得以和我太太熬过千辛万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们都有幸福的家庭,结婚前我父亲送给我一句话:不幸的婚姻生活总会培养出刻薄的灵魂。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一生都循着本能爱我太太,我爱护她的灵魂,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大胆给予并勇敢接受那些来源于本能的爱,由此成长得更加健全有力,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出国留学、a大教职要重要得多。”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实际上这个年纪的温敬恺很难体谅并感同身受江永道,但他依然被这段话打动。
这三十年来他更擅长承担的身份是为人子,于是温敬恺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的父亲裴成钧。
在“原生家庭”这个社会学议题火爆的时代,好似没吃过这种痛苦的人便不配在新新世纪上桌,而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他在对“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期待我”这件事尚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就知道江家是社区典范,当下亲耳听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科幻片,他以一种略显狼狈的姿态聆听了一位父亲的心声,接着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进行对比。
裴成钧一跃而下倒是获得了解脱,他摸摸女学生屁/股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温敬恺的工作,甚至是江书久的攀登路。说实话温敬恺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高声诟谇他:“操/你妈的我养你干什么?早知道当初在医院就该把你掐死!”
非常无助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想象过二百米外的江家会是什么场景,“久久,久久”,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太小的年纪不会有任何狎昵的心思,他只是在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余韵悠长的读法和字意,好像万千疼爱都可以浓缩在一句呼唤里。
江永道看得出来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丝羡慕的神色,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对着傍晚的尘雾轻轻叹出一口气,仿若自己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久久的交友技能欠佳。我们都知道这很正常,她在别的领域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略有欠缺我们就多帮她一些,作为父母来说这无可厚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进入一个新环境我和她的妈妈总会提前去了解清楚,小到一个班级的人员构成,大到学校或工作单位的组织结构,要是后续需要她深入接触的话我和她妈妈总会帮她把把关。这并非一种控制,这种情感的生发是因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毕竟人生中不是所有跌倒都有人扶,我和她妈妈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不要跌很狠的跤。
“上次我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实际上人是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彻底灰心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对你有的不仅是欣赏,还有心疼,毕竟再怎么说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久久之前在我的办公室说爱你,我反应过来得太晚,要是造成了你与她之间更大的蹉跎与浪费还请你谅解,事到如今我们支持她追逐自己的爱情理想,同时这里面的信任有一部分来自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绝对跟你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
江永道大概率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说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华灯初起之时回头看向温敬恺。
温敬恺从他的神态里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忘记告诉你了,久久她妈妈很喜欢你,去年夏末久久第一次带你回家,桌面上的汤你多喝了两碗,上次你来家里吃饭,她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煲。很费劲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少有福气能够专点这道菜。”
湖心亭一点,有古画的意味,这座园林亮灯时总是漂亮的。温敬恺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被长辈包容,这种感觉特别像他放寒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竭尽所能地将他从各种糟糕中托举出来,告诉他他的出生并非有罪要赎,让他去读书、看报,去长成很好很好的大人。
他一直不清楚很好很好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不过是空中楼阁。如今他受江书久的牵托,站在她的肩膀上才得以窥见幸福生活的微微一角。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阵痛,打捞不到的月亮,期待或未期待过的团圆,完成或未完成的疗愈,都将一一从江书久的手中传递过来——她是他永恒的春天。
温敬恺依然脊背挺直,他转过身对江永道说:“来之前我以为说更多话的会是我自己,甚至打好了乱七八糟的腹稿,可再多口号与决心都没有范例管用,感谢您和阿姨把久久养得这样好,也感谢你们教会我这么多爱人的角度,我非常幸运。”
江永道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你值得这份幸运。”
回程的路上温敬恺收到江书久的语音短讯,她发了张古怪自拍过来,双脸红扑扑的,眼睛倒是过分地清明:“桑格利亚蛮好喝诶,你要尝尝吗?”
温敬恺笑了笑,直接拨打视讯过去问她:“你在哪里?”
江书久画面背景明显是在店里,她靠在沙发上,脖子向后仰,捧着手机回:“还在这家餐厅,吕女士吃完饭就立马跑掉了,把我落在了洗手间,我现在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好,你男朋友马上到。”
降温潮引发的暴雨过后空气都清新好几个度,车子刚好穿过一个市区公园。温敬恺让司机将车开快一点,然后降下车窗,闻到一股泥土的气味。
他以前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今天居然觉得它惹人沉醉。
果然,爱太伟大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