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百年跃迁
第五章百年跃迁
送走季允乔不难,一旦他理清现状,执念就失去了基石。只是人类总要花点时间,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真相,卫川按下活无常,给了他足够的消化期。
月落日升时,季允乔揉醒倦乏的脸,将视线从赵航尸体上转走,向卫川打听其他队友的下落。卫川如实相告,活了三个,在他以魂灵状态露脸前顺利下山,救援队找回了那两名被熊虐杀的队员,可惜季允乔和赵航落在断崖下,暂时没被发现。
当然,现在那里只剩一具尸体了。
季允乔叹口气:“有人得救就好。”又问,“能让我们的、呃,那个……被找到吗?总得入土为安。”
活无常盘坐火塘旁,一手撑着下巴,懒散开口:“这算遗愿?”
季允乔噎了一下:“不,不是。”
“那不能。”
季允乔静上片刻,谨慎道:“我想再见见父母——灵魂和身体都。”
活无常撩起眼皮:“你小子挺会许愿啊。”
季允乔低头不出声,活无常硬要挑刺,问赵航怎么办,他能回家见父母,可怜赵航曝尸荒野。季允乔没听明白,讲把尸体带回崖下呗。活无常哈哈大笑,说季允乔意识到自己死了那一刻,就会被灵体特有的虚无吞没,换言之,他没法再触碰实物。季允乔眨着眼,问活无常你也不能吗?活无常说我能,但我不乐意。
季允乔愣住了。
卫川好笑道:“你不是很恨他吗,管他干什么?”
“……我不知道,”季允乔的声音活像肺里团出粒硬物,被横膈膜用力挤进喉咙,持久地哽在那儿,“悔恨?懊恼?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是朋友——我把他当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是个混蛋,可,我真的把他当朋友……”
车轱辘话实在没重点,活无常听不下去,答应会引导救援队找到季允乔尸体,他俩搭趟顺风车,见过父母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至于赵航,理他作甚?季允乔抓乱半头湿发,顾不得满手血和脑浆,捂着脸呢喃“对不起”,像在对谁道歉,又像试图说服自己。
突兀的,卫川涌起强烈的不适。
他暂时摸不透这怪异感的源头,干脆忽略它,劝活无常送人送到西,没必要跟小孩儿纠缠芝麻绿豆大的事。活无常不肯,颇有种堂堂异类绝不让人类拿捏的顽固。卫川熬半个通宵,蛇困马乏,干脆将八角瓶搁上矮柜,拎起赵航衣领,一面挥手撵客,一面讲他做苦力。
季允乔当然高兴,活无常也乐得捡个免费帮工,只卫川烦闷得厉害。
救援队不可能随叫随到,活无常陪季允乔候在断崖下,卫川没心情跟他们扯闲篇,放好赵航,扬沙抠了嘴里那点烂肉,道别返程。季允乔叫住他,迟疑着说谢谢。卫川摆摆手,讲他如果早来一步,吃掉恶念,事情兴许不会发生。
季允乔不懂个中缘由,活无常意味深长撂句话:“恶食恶果,善有善报。”
直到回到木屋,尾音仍在卫川耳畔盘桓,他心烦意乱,往里屋走的路上,视线和神魂都离八角瓶越来越近。晨时轻薄的阳光涌入窗洞,半洒半抹照亮瓶身,里面空空如也,但卫川清楚,有什么隐匿在剔透间。
那个他从另一条时间线带来的东西。
——徐妄仅存的神识。
他终于察觉到躁意来源,“你不是很恨他吗,管他干什么”,他原来期望季允乔给他一个答案,可惜人类比他更迷惘,迷惘无处安置,便化作厌恶,对自己、对他人、对这好似看不到尽头的执着,发起孱弱攻击。
像一只蚂蚁,被顽童用水痕圈住,丢失了以为唾手可得的面包屑,也丢失了与世界的联结,孤立于近乎永恒的困局里,团团打转,等待奇迹降临。
没有奇迹。
卫川闭上眼换口气,拎起八角瓶跨进里屋。飞沙在脚下团聚,分作十数段长蛇,将所有白布同时掀开。
布面下,是无数画框画架,有山水风光、高楼大厦、鸟兽虫鱼、人像丹青。他蜗居山林两年,但有闲暇,便画肉眼可见之物,也画记忆凝结之景,最初的爱好曾在岁月流逝间变成工作,而今又变成他难得的寄托。
寄托什么,卫川说不清,或许没那么雅致,不过是打发乏味的工具,不值一提。
他跺了跺脚,长蛇见风暴涨,聚作参天巨蟒,将画布、木屋尽数吞没。黄沙漫天,可蔽日月,他迎着猎猎风刀,拽出衣领内以皮绳绑缚的猩红晶体,单手握紧。
获得时核碎屑的刹那,他口含神识,坠落到了另一条时间线的两年前。这里有另一个卫川、另一个徐妄,沈东是否存在不明,毕竟人类叠代得太过随机。为免引发混乱,他避世隐居,不与任何异类接触,熬过了枯燥的两年。
偶遇地方小神当晚,他带着八角瓶,毫不犹豫进行了第二次跃迁,在第三条时间消磨近三年,继续跌向新世界……
迄今一百四十七次,共计三百八十九年。这期间,他经历过回溯,往往是在某条时间线待了两年半后。但凡察觉力量上涌,他就会选择跃迁,避开诸神扫荡。
也有一些时间线上并未开启回溯,他不知道那个世界的徐妄在做什么,沈东、秦越、闻人他们又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把徐妄藏在八角瓶的结界里,连同自己一并埋了进去,抛开所有俗世纷扰,以并不超然的状态,过得超然出尘。
或许独处了太久,久到骨头缝里攒满锈斑,当看见季允乔的灵魂背着赵航的尸体倒在门前,他才会兴起管闲事。不为帮季允乔,是想帮自己。
现在,他必须忘记触碰生灵的愉悦,携着满身锈痕,跃迁第一百四十八次。
而导致这一切的徐妄,没有丝毫苏醒的征兆。
核屑烧红掌心,迸散起灼目白光,卫川将八角瓶拢进怀里,蓦地乐了。
我真恨你啊。
神力覆盖万物,回流拾起原貌,他退作两年前的模样,半长黑发披肩,上挑桃花眼没了眼镜遮挡,透着困乏窥探乾坤,而后,周遭景象骤变。
山林仍是山林,满目葱茏,全然陌生。
卫川踉跄扑进丛灌木,不远传来潺潺溪啸,他却没心思赏玩,一手抱稳八角瓶,一手擒着随便什么枝丫借力,张嘴呕出淅淅沥沥的苦水。胃部疯狂痉挛,颅内胀痛骇人,他吐得活像从里到外翻了个面,抖落一地脏器稠血。
从第三十四次跃迁开始,他就被剧烈的副作用滋扰着,一次比一次难挨,以至于偶尔,偶尔他会困惑自己在干什么,没人许诺徐妄能醒,即便能,恐怕也要等几百上千年,他何必为了那个混蛋不被诸神惩罚,掏空精气玩这场躲猫猫?
谁来判他输赢,谁来帮他挣出看不到头的泥沼?
苦水掺进血线,卫川用尽全力呛出股殷红,总算把囤积于五脏的剧痛排遣过半。他浑身是汗,脱力往后挪了几寸,捡株古树倚着,拿袖管抹过嘴角,泄愤般掐紧八角瓶。
眩晕照例席卷全身,他感谢核屑没把他扔到城市里,否则他还得找借口应付热心市民或医护人员,并想办法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开溜,以最快的速度奔入乡野,让人类同异类都以为产生了幻觉。
可惜,山林也有热心人。
伴随着窸窣声,有谁匆匆越过丰沛植被,伸手来推卫川肩膀。
“诶,你没事吧?”
是个麦色皮肤、灵动如野鹿的姑娘,二十不到,挽着高髻,斜簪艳红珠花与璀璨银饰,一身短裙蓝红相间,绑腿束出健美流畅的腿部肌肉。她似乎隔着窄溪瞧见了卫川呕吐的场面,借水中顽石踏步,几个腾挪赶到这岸,将肩上背篓顺手撇下,拿了两枚山果想替他缓解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