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瓶子碎了
第七章瓶子碎了
日头明晃晃的,将大却不算密集的李子园照出一片片空白。卫川压低喷药管,扶稳滑往一侧的草帽,眯起眼越过山峦远眺,瞧不见花场,便继续机械地将药剂喷向枝丫。
正月的太阳没多少温度,加之喷药轻松过剪枝,卫川不觉得热,可山里紫外线强得过分,冰凉地刺透皮肤,惹得他总觉后颈、手背等裸露皮肤毛刺刺的。
忙到下午,他就着保温瓶吨了几口温水,收拾农具上木郎叔家交差。两口子都去了花场,却特意给他留一桌饭菜,他不吃,夜里那头散了,不知要被敲开家门絮叨到几时,只得一面苦笑,一面盛情难却。
吃过饭,洗净碗筷,卫川捋高袖子,替全屋来了个大扫除,卧室没进,毕竟不大礼貌。
等一切收拾妥当,又喂了木楼旁的猪,给走地鸡洒两把苞米碎,日头已跌到西面山巅。他关好木郎叔家大门,没落锁。努托寨巴掌大,都是熟面孔,闹不出偷盗的事,他那幢老屋也从来不锁,偶尔还会被邻居家的土狗溜进去,啃掉一截腌猪肉。
回家路上,夕照烧红半边天,似乎能听见山那边苗家人嘹亮的欢歌,仔细侧耳再听,又朦胧得遮了层膜。
卫川并不当真不感兴趣,但以非旅客的身份,背着红梅的期许闯进属于苗寨的繁荣里,这种联结太过紧密,像拿绣线把他拴在这片土地上,当然能挣脱,却毁了一卷精美背扇,他做不到,索性从源头解决问题。
走到寨尾时,天还没黑,卫川老远就瞧见侧面窗户大开,他愣了愣,回忆上午出门前的动线,确定自己关好了门窗。窗户向外开,八级风也吹不出这个效果,他心头一跳,没等不祥感漫上心口,拔腿冲了过去。
门果然虚掩着。
再往里进,一地狼藉。
木屋本就不大,家具一手数得全,但到处堆放着他闲笔描的人物小像、山水小作,还有交好的寨民送的肉干、辣椒、扎染布、酸泡菜、陶罐、陶埙、泥偶,以及七七八八的物件,此刻所有东西——包括收在柜子里的衣裤、被褥——无一例外被掼在地上,要么满是泥印,要么四分五裂,墙角蓄水缸和米瓮也烂了,清水混足粮食淌了一天,泡软的画纸东一片西一坨,景象堪比城市污水管道爆炸。
唯一还算干净的桌上摊着张纸,歪歪扭扭拿鸡血写着四个大字:滚出努托。
难看,但苍劲有力。
活像泄愤。
卫川僵了不到半秒,第一时间寻找八角瓶,桌上没有,床脚没有,柜里没有,半截水缸里也没有……他心跳如擂鼓,踉跄扑向窗户,往下一看,草丛里闪烁着四五瓣光点。
瓶子碎了。
嗡鸣贯通大脑,卫川不知道自己怎么跌出房门、冲向草堆,回过神时,他跪在那儿,攥着连接瓶盖的最大一块碎片,费了不少功夫,才让积攒已久的浊气从喉口滚出来,砸进红霞泼洒的光影里。
“咚咚……咚咚……”
心跳稳定而迅猛地跳动,将血液连同愤怒泵入百骸。
玻璃划开掌心,渗出皮肉的不是鲜血,是一捧金黄细沙。
下一秒,力量自卫川膝下爆裂,狂奔向四面八方,所到之处万物委顿,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黑化,最终散做漫天飞灰。家畜此起彼伏地哀嚎,奋力冲撞圈舍,试图逃离无法对抗的死亡,可当栅栏因失去最后一点水分全面崩溃,它们也被大旱兜头罩住。
焦黄的圆无休止扩张,要不了多久就足以毁掉整个寨子,继而吞没大片山林。
就在这时,努托北面山峦上一株古枫骤然脉动,澄净甘洌的力量如涌泉喷出地心,贴地飞速生长,眨眼间反吞凶兆,将卫川彻底释放的妖力压回原点!
奈何寨民信奉的小神终究不够强大,而况神明自己都失去了塑形的能耐。两股巨力拉扯片刻,大旱得胜,第一时间扑往古枫。
这一切卫川并不清楚,他仿佛在明亮的霞光中坠入无边黑暗,意识早已脱离肉身,甚而脱离这条时间线。他被回忆困住了,脑海里翻腾着无数影像,他再一次经历眼见烈火撕裂徐妄肉身的绝望、从祝融手下抢回神识的戚惶,以及将时核碎屑捏进爪心时、微弱又坚实的希冀。
现在希冀破灭,他重拾戚惶与绝望,被它们纠缠得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俗世衰亡。
古枫爆出人耳难闻的尖啸,山林间鸟兽虫鱼竞相奔逃,忽然,某种古怪的触感压上卫川肩头,像有谁抓住了肩膀。
他惊骇回头,周遭没有第二个人。
触感却越发清晰,一路滑到腕上,轻轻拍了拍。
“!”
卫川腾起身,终于察觉情绪波动过大,忙不叠收拢力量,堪堪保住半株古枫。
“徐妄?”
没有回应。
他松开挂满沙土的玻璃,踉跄两步,又喊:“混蛋,回答我!”
仍然没有回应。
心口蓦地传来灼痛,他仓促抽出核屑,本能掖在手里,眼前立时花了花,缓缓浮出道模糊的影子。
虚影看不真切,但那张似乎有些陌生的面孔提醒卫川——
他们已经三百多年未见。
“徐妄……”
日月山神人笑了,熟悉的无奈和疏懒,还有些歉疚与思念。
卫川想拉住他,于是松手迈进,谁知脱离核屑的力量,虚影竟再次消失无踪。他惊慌失措,重新握紧晶体,愕然地问为什么。
气流波动,徐妄摇了摇头:“被强行唤醒,维持不了实体。”
声音比影像更缥缈。
“我得抓着核屑才能看见你?”
“那是我力量的源头,可以提供联结。”
“行。”
徐妄皱起眉:“你会受伤。”
晶体不断发烫,将皮肉烧出焦臭,但卫川不肯放开,僵硬的手指活像粘在核屑上。
他歪头,几近愤懑道:“该你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