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重回己乡
第六十四章重回己乡
沈东乘着夜色踏出山中居,恰逢宿冰牵两条小鹿犬在门口遛弯,后者扬手打了个招呼,道声“慢走”。沈东便站住脚,问他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宿冰促狭起双眼,大脑飞速转了几秒,赔笑道:“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您说,我改,千万别投诉。”
沈东扯扯嘴角,没挂出恰如其分的微笑,遂一面摆手,一面讲着“没事”离开了。
回到出租屋,他疲累地倒在床上,翻开手机相册,一页页划看国庆期间的照片。
手机像素不高,没有美颜效果,构图也歪七扭八,全家福里不是这个闭眼就是那个打哈欠,却鲜活得仿佛能冲出屏幕,热腾腾砸在他脸上。
于是真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滚落,沾湿枕巾。
沈东没有选择离开,他照常工作,照常休假,照常将工资分一半打回家,每次母亲都讲不要,他长大了,得存钱娶媳妇儿。妹妹从旁插话,说她哥跟块木头似的,不讨姑娘喜欢,成家立业是老大难。
母亲连环巴掌拍打她,父亲便接过电话,嘱咐他好好工作,又讲奶奶最近不记事,常念叨去他以前的小学送鸭蛋,让他烧寒衣时拜拜爷爷,庇佑奶奶身体健康。
他叠声应下,转天去了香火鼎盛的寺庙,虔诚上香跪拜,同菩萨说了不少话。
他知道,菩萨听得见。
后来,他升了组长,群众基础扎实,同事都肯跟他干,不过个性受限,缺了份圆滑世故。
领导私下点拨他,讲人往高处走,眼光得往高处放,带兵打仗的将军都在边关,与国谋事的大夫才在殿堂,还尝试给他介绍对象。他受用前半截,人生大事却常常推脱,称自己没房没车,不好跟姑娘见面。
他把所有工资堆砌成不断递增的数字,在庸常得安宁的生活里,坠成一枚沉甸甸的锚。
时间如白驹过隙,妹妹成竹在胸地走出考场,打算去沿海高校,报了个他听不太懂的专业。
母亲百般不舍,哄她留在市内,兄妹俩有个照应。他说妹妹是高飞的鸟,理应去更广阔的天地。母亲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懂她牵挂女儿的心,也不懂她想抱孙子的心。他咧开嘴笑,任由母亲数落。
他本想资助妹妹一笔钱,让她和同学出去旅游,妹妹不肯,借口来市里玩挤进他的出租屋,又背着他找了份工作,提前攒学费,偶尔忙得胜过他这个上班族。昔日的黄毛丫头活像玉兰开花,一夜间迎风变了模样,他犟不过她,除了见缝插针絮叨,别无他法。
开学前,兄妹俩回了趟老家,他自告奋勇下厨,做上满满一桌好菜,妹妹吃得不亦乐乎,母亲却长吁短叹,自责让他从小照顾妹妹,以至于长大了烧饭洗衣两手包圆,压根想不起该找个对象过日子。
妹妹横眉瞪眼,批评母亲思想老旧,找对象不是找保姆。母亲说哪怕女方真是干保姆的也好,哪有男儿不成家。妹妹筷子“当当”敲碗,讲现在不结婚的海了去,她打工的餐厅的经理姐姐,三十好几仍是单身,活得自在潇洒,要是碰不上合适的,结了婚无非互相耽误。
父亲和他都插不上话,各自闷头扒饭。
奶奶在一旁剥鸭蛋,给他碗里塞一个,问他作业写完没,又问母亲奶瓶怎么不见了,妹妹是个大肚佛,饿了哭得震天响。
妹妹挽住奶奶胳膊,额角贴着奶奶肩膀道:“喂过了,睡下了。”
沈东便往奶奶碗里夹菜:“暑假嘛,没作业。”
妹妹乘火车远行那天,全家齐上阵,热热闹闹送她到车站,拍了无数照片。趁母亲陪奶奶上厕所的当口,他将一张银行卡塞进妹妹手心,那是他早早用她名字开的账户,存足了四年的生活费,劝她专心读书,别为了打工落下学业。
妹妹凌空一脚踢他腿弯,掏出礼物抛给他,一块手表,一点不贵重,但质朴利落得格外漂亮。
她讲每次家人团聚,他总是偷偷看时间,也不知在惦记什么,买块表省手机电。
他揉她脑袋,说:“哎哟不得了,真成鸟了,有双鹰眼。”
送走妹妹,再送走家人,他仔细戴上那块表,请下半天假,时隔两年再次踏进山中居。
18楼毫无变化,他踩着熟悉的地毯,穿过熟悉的走廊,在熟悉的花园看见了徐妄。
徐妄睡在藤椅里,被窗外涌入的日光泡成松软的黑白毛团,两腿间躺着本古籍,斑驳页面上爬满文字,他立在他跟前读了三遍,一个字没记住。
他知道,这本书早已失传。
在他试图翻看书籍名字时,徐妄醒了,尚有些失焦的眼睛沿着他的胳膊扫上面孔,柔和地扎根。
于是他说:“送我回去。”
徐妄便放下书册起身,笑着向他摊开手掌,一如半年前或二十多年前,教导他如何应对神怪时那样,妥帖、温润、包容、让人不得不信赖。
“把手给我。”
沈东没动,他盯着近乎融于光晕里的肢体,想象它即将传来的温度,鼻头忽然就酸了。
两年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再见徐妄,第一次再听到他的声音。
不是不想,是不敢。
两年前,沈东问徐妄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这条时间线上——假设的确是另一条时间线——他什么时候会开启回溯。
徐妄答得坦诚:“我不知道。时核没被人类捕获,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我只能等待。”
沈东当然不再无条件信任他,此后两个多月,沈东频频为噩梦惊醒,整宿整宿辗转难眠,任何一点异动都让他提心吊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徐妄没骗他,世界安宁如常,他偶尔也会接触到非人生物,不过异象转瞬即逝,对人类社会几乎造不成影响。
但恐惧仍在,所以他远离山中居,将徐妄压缩成一方铁片,栽进心房深处,以血肉包裹,哪怕无数次萌生见他的欲望,无数次想在这个足够安全的时间线里,重新和他结识、交往,真正地推心置腹,沈东依然告诫自己——不要去。
不要见他,不要想他。
直到做好准备。
现在,时机成熟了。
沈东卸下背包,拉开拉链,掏出几叠厚重文件,递到徐妄手里。
“这份,是我写的幻想故事,记录了我们相识以来我见过的所有神怪,阿紫(关紫溪)、伥鬼、鬿雀、妖神、强良、伯奇、风生兽(封阳)、偃师(严糊糊)、梨园神(李隆基、李二狗)、饕餮(陶晨)、苏岭山神(宿冰)、鲤鱼蛇(郦遗霁)、凌霄女(凌肆然)、海姜(夏海棠)、广陵茶姥、忧、妒妇津、浴池神(于赞)、阿羊、红光(段司明)、九凤和鬼车(徐玖)、鸟(陆辞)、无支祁(巫文凯)、文鳐(闻人)、钦(秦越)、黄帝、后土、术器、夸父、信(信池)、泆阳(夷则)、肥【虫遗】(卫川)……还有你,日月山神人——嘘。有一些投稿成功了,有一些没有,我就在各个能发的平台开了账号,让人们看见。
“这份,是市里和附近村落口耳相传的怪谈,我不知道哪些诞生了生灵,哪些没有,就全都记了下来。但实地调查很耗时间,我只能在周末或节假日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探索,找当地居民一点点聊,所以内容不多。
“这份,是我和同事做的策划,我们卖本地酒,去年我建议用神话人物做系列包装,不过因为很多原因没能落实,今年公司打算趁国庆联动古镇景区做大宣传,我提出结合本地民俗传说打造特色亮点,吸引游客的同时推销区域产品。策划已经过会,大方向不会再变。”
徐妄有些错愕,更多的是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