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意识归处
第六十三章意识归处
这场长梦被细节填满,真实得仿佛确凿发生过,但沈东清楚自己在做梦,因为他看见了本该相见不识的父母、本该坠亡山谷的奶奶,还有许许多多本该受他牵连惨遭不幸的人们。
梦境从他记事伊始,如同翻阅人生画片,一幕幕跃入眼帘。
他和健在的父母同住,那间乡村小屋简陋但温馨,他得以拥有了谈不上完美也并不凄清的童年。
母亲没有难产,父亲也不曾为扛起重担到监管不力的厂子干活,他们拾掇着几亩薄田,母亲精于蓄养家畜,父亲善在山林捕获野味、采摘药草,赚钱的营生虽苦却多,一家三口的日子虽清贫却充实。
而他较之父母多了一项任务——学习。
他伏在木板拼接的课桌上,听既是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还是体育老师的班主任讲课,学两小儿辩日,也学九九乘法表,和或年长或年幼的同学们在潦草铺了沙石的“操场”斗鸡、你追我赶。
他仍是因一枚鸡蛋同大妹相识,但家里还有更多鸡蛋,他不再憋着一肚子委屈嚎啕大哭,只撇起嘴,将被骗的来龙去脉絮叨给父母听。母亲性子急躁,嚷嚷着要去讨说法,不能让他平白受屈,他想了又想,讲大妹不坏。
父亲比他更木讷,寡言少语,只懂种地、采捕,半句漂亮话不会说。村里常有好事者戳着母亲脊梁骨,笑话她找了个傻男人,生了个傻儿子。母亲从不打落牙往肚里咽,一个箭步冲上去,掀翻那人菜篓,诅咒她乱嚼舌根烂舌头、脏心烂肺生儿子没屁眼儿。那人还不上嘴,捡回菜篓拉着同伴匆匆离场,母亲叉腰扎在原地,点着她背心一通好骂。
彼时沈东将将七岁,吓得目瞪口呆,母亲把头一转,教育他:“咱家不欺负人,也别叫别人欺负!”
同一年,母亲怀上妹妹,次年两个巴掌大的孩子呱呱坠地,父亲请村里木匠打了架婴儿床,十足漂亮。母亲拎过他问生不生气,生他那会儿什么都没有,拿旧衣服一裹就往桌上搁。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气,趴在围栏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
后来,他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学着烧饭、熬米汤、换尿片、洗尿片,也把学校里习得的一切教给妹妹,妹妹牙牙学语时,叫的第一声是他反复教的“哥哥”,不过异变成了“得得”。母亲为此气了两天,父亲笑得没心没肺,他则反复思考小孩怎么会发出这种音。
日子顺遂得不真实,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十六岁时,他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得昔日班主任指点,再考上市里的大学。家里没有余钱供他,他便半工半读,什么活都干过,偶尔还能存下一点。妹妹也是读书的料,只在青春期忽然叛逆了三年,闹得鸡飞狗跳,他曾连夜乘车回县里,在黑网吧擒获妹妹,两兄妹当街撕扯,打得地动山摇。
带妹妹瞎玩的同学心惊肉跳,倒成了劝架方,挨了妹妹响亮一记耳光,三个人都愣住了。
吵架的余韵蔓延到半年后,妹妹一通电话打来,讲要比他考得好,说罢迅速挂断。他在出租屋里盘算日子,离她高考尚有两年,弄不清她在急什么。
直到年底回家,母亲在厨房忙活,他捋起袖子搭手,闲谈几许才知道,妹妹和狐朋狗友吵了一架,起因是一个男孩儿笑话他会念书又怎么样,村里金灿灿的大学生,不还在给人打工卖命?男孩儿家里有爿饼干厂,天生就是个“小厂长”。妹妹全面继承了母亲的脾气,当即掀桌怒骂对方软蛋,挣不出自己的人生倒敢腆着脸乱嚼舌根。
夜里放炮仗,他和妹妹间隔数米蹲在院里,他扯着嗓子喊:“礼物拆了吗?”
妹妹扯着嗓子回:“不稀罕。”
他扯着嗓子再喊:“那我拿去退了。”
妹妹蹭一下站起身,大骂“小气”冲回屋里,隔了片刻,透过窗户亮堂出一声:“我不玩游戏了!”
他也亮堂回一声:“让你查资料用!”
“咸吃萝卜淡操心!”
母亲大喝:“团圆夜你俩吵什么?!”
离家再回市里,他一颗心充实得甚而有些肿胀,直到复工都笑得跟花儿一样。
那年他谈下个大客户,领了笔沉甸甸的奖金,趁国庆接全家和奶奶在市里玩了两日夜,去不了百来块一张票的景区,到底逛街遛弯、吃饱喝足,不单大排面,叫得上名字的美食都尝了个遍。妹妹挽着奶奶胳膊,下巴仰到天顶上,讲她以后挣大钱,带全家进故宫睡龙床、吃满汉全席。
这梦想大得离谱,沈东甚至不知从哪个点切入反驳。
国庆之后,他去新区见客户,公交路过一幢摩天大楼,他下意识瞧了一眼,见云端下立着硕大的灯牌——山中居。
心跳忽然乱了,他擒住衣领,提醒自己别去看,都是假的。
可越提醒越害怕,他知道,现在的生活才是假的。
见完客户,他没在夕阳霞光里想了又想,终究决定走进大厦。
保安问他是哪户的访客,他看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说:“宿哥,我找1805室的徐妄。”
宿冰愣了愣,侧身让行。
踩上18楼走廊熟悉的地毯时,心脏像要蹦出嗓子眼,他摆弄起仿佛新拼装的手脚挪到那扇门前,鼓足勇气揿下门铃。房门被推开,一片白披着同样软白的光晕撞进视野,他仓皇提口气,和徐妄四目相对。
徐妄先是错愕,再是困惑,迟疑着打量他一圈,擡手请他进屋。
两杯热茶立上几面,徐妄捡了把藤条小椅和他对坐,一言不发。
他望着逐渐变色的茶水,哑着嗓子开口:“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骤然擡头,怒火烧得两眼赤红:“你到底想干什么?”顺利完结的学业给了他足够的表达能力,他在一瞬间抖出连串诘问,“我体内的时核碎屑对你有这么大威胁吗?以至于用我从没拥有也不敢奢望的一切编织幻境,可你既然要把我困在这儿,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彻底一点,别让我清楚意识到这是场早晚会醒的梦?!”
徐妄皱起眉,半晌才道:“这不是梦。”
“那是什么,可笑至极的临别赠礼?”
沈东很少这样咄咄逼人,他也难得从徐妄脸上看到无措。
徐妄犹豫着摇头:“对你来说,这是‘如果’,如果你没有继承时核,这就是你的人生。”
“不还是梦吗?!”
“不……”徐妄似乎叹了口气,“带你触碰‘如果’的不是我,是时核,或许我应该换个说法——这是另一条时间线。你的意识从他处而来,进入了这个时间流的肉身,所经历的都真实存在。”
几秒后,沈东乐了:“徐妄,这太荒谬了。”
神明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从喉口牵出句话:“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沈东第一反应还是笑,但他很快发现徐妄不像在戏耍他,这让他莫名恐惧。
“你真的不认识我?”
徐妄笑得有些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