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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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着玫瑰走出局子,背后林莫忘铁打的同事们困倒了一片。
玫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老板,你想睡觉吗?”
我连往歪处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当然想睡,我又不是《怪鸡》里的“无睑人”,可以二十四小时撑着眼皮。
可嘴里冒出的话却是:“我送你回去。”
我给她披上自己的运动服外套,除了胸部紧绷绷,其他地儿都太肥。
她紧裹了一下衣服:“回去,回到哪去呢?呵呵。”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悦耳,掩盖了话里透出的孤寂与悲凉。
看着她裹在衣服下恍如初生般的身体,夜莲千千,总有一枝立在身旁,我却没兴趣做采花贼。
“老板,火机。”
我忙从兜里掏出来递过去。她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绿More烟盒,倒了倒,空的。
“唔,都掉了。”她低声自语,抬头看着我微笑。
看什么看,跟我混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装火机不是为了点烟。
“那就没办法了。”她耸耸肩,仿佛能够把人生的负担和皮肉的痛楚一下子甩掉。
我正巴望着抓紧回去补觉,她却来了一句:“喝一杯去吧,你欠我的哟。”
“我欠你?”
“就算你赶不及救我,至少也该比你妹来得早些吧?”
“她可是人民的警察!”
“你可是玫瑰的老板!”
神一样的逻辑。
要不是兜里揣着贵妇人硬塞过来的那个装满钱的信封,我们还真不一定能来去自由。“蓝天牌”盯着我的眼神比她身后的骷髅更加古怪。困倦的废纸贩子和伤痕累累的大胸少女,这个CP明显与夜店格格不入。
我假装老练地让她替我们上酒,要这个月卖出最少的两种。
玫瑰吃惊地盯着我,似乎认定我不该是这里的常客,不该有这种熟络表现。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怀疑得没错。
多么坑人的两杯酒啊!
我们只灌下一小口便干号着抓起对方的杯子想要挽救一下疼痛的消化系统末端,一段尴尬的沉默后,我们强笑着凝望彼此不由自主滑出口腔的舌头,它们已经麻木得像幻想剧《公仆》中那台国家牌机器的零件,无知无觉,无欲亦无求。
“蓝天牌”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搞完恶作剧后隔岸观火的表情,跟她乌黑的眼圈和硕大的耳环十分不相称。
我指着杯子艰难地问她这些自杀性液体的名字,她报出了两个天书般的单词,我的这杯叫“亨英格孔”,玫瑰的那杯叫“煞”。我突然想起日间见过的那些酒瓶,个个贴着古怪的标签,借用了一堆东巴神魔的译名。“亨英格孔”在所有东巴经书中几乎都出过场,是个很喜欢抛头露面的九头大神(这世间到底有过多少九头怪啊),而“煞”则只见过一回,是在祭风仪式的木牌画上,胁生双翅,人身蛇尾,挽弓欲射,样貌凶恶。如果店老板真的是他们的族人,就不怕这些被胃液灼痛的神仙回来报复?大概不会,所谓“酒肉穿肠过,魔神心中留”,全天候适用。
“好难受!”玫瑰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柔美中附带娇嗔。
“什么?”我因为记起了那次“唯一的旅行”而恍惚。
“你在想什么呀?”
“要是回头看,要是回头想,不能一起活,不能一起埋,哥和妹两个,好比大活水,流去不回头,来到格门前……”
“老板你醉了!”
“这是在西南边境旅行时听到的‘玉龙第三国’故事。”
“没听说过。”
“其实是一个极长极凄美的爱情叙事长诗《鲁般路饶》里的一段,可当地人却把它称作‘情死经’。”
“好想听啊!”她并没对我醉后掉书袋的行为嗤之以鼻,反而媚眼如丝地盯着我,一脸真诚样儿。
“太长,不想讲。”
“老板!”
“总之当地人在冬天会举行大祭风仪式,把情死者的灵魂送往爱神的怀抱,你喝的这个‘煞’,就画在仪式所用的木牌上。”
“讲讲嘛!”
“回去自己在二楼南墙右首第二个书架最下层找约瑟夫・洛克的《中国古纳西王国》看!这个外国人几乎把一生都献给那里了。我最忘不了他说起的一件事情:哈巴雪山下的黑海边,一群人一起高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四周山后乌黑的云朵马上围上来,冷风阵阵,不一会儿便砸下了坚硬的冰粒――那是山神的警告。”
“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还有那些吊死在老树上的殉情男女,他们的手指用红线缠在一起,衣服也用红线缝在一起,脸上是进入甜梦的样子……也许这些只是书里的记载和剧场里的演出……我脑袋记住了太多的东西,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记忆,什么是现实,很难分开啊,很难!”
“可我多希望能像老板这样过目不忘啊!”
“玫瑰,你能不能不叫老板,听上去好像我欠你不少钱的样子。”
“对不起哦老板。”
“直接叫名字吧求你了。”
“我试试。莫林,莫林,感觉好奇怪哦。想起一首歌。”
“什么?”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