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做这片土地的根,做星轨的守望者,做那个永远等在樱花树下的人。
等到千年的寿数走到尽头,就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怀樱小筑的永怀樱下,让根须缠绕着他的骨殖,让花瓣带着我的思念,年年岁岁,落在那把藤椅上,像场永不落幕的重逢。
孔明灯还在往上升,最远的那盏已经快碰到“怀樱星”的光晕。我对着星空轻声说:“蓝怀,你看,我们的春天,还在继续呢。”
风穿过樱花大道,带来远处庆典的欢笑声,像他在回应我,声音温柔得像场樱花雨。
血族学院的樱花树,在第七百五十年的春天长得格外繁茂。我站在观礼台的阴影里,看着新一届星轨班的学生们领取结业徽章,淡紫色的绶带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振翅的蝶。
司仪念到“艾文”这个名字时,人群里蹦出个瘦小的身影,人类少年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跑上台时差点绊倒,手忙脚乱扶住台沿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星象台摔破膝盖还强装镇定的蓝怀。
“他父亲是东部的星象师。”身边的教务长轻声说,他的祖父曾是我的侍立青年,如今鬓角也染了霜,“据说从小就爱趴在星图上,能背出蓝怀先生所有的星轨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少年接过徽章。他的指尖在星昙花图案上反复摩挲,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子——那是双琥珀色的眼,和蓝怀十七岁时一模一样,连看向星空时微微眯起的弧度,都像是时光刻意拓下的印。
“殿下,您看那边。”教务长突然指向人群,“是小塞巴斯汀,他总爱跟着艾文,像影子似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个穿银灰色校服的小血族。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紫瞳里映着台上的身影,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樱花糕——那是艾文刚才塞给他的,油纸袋上还留着两个小小的指印。
等艾文走下台,小血族立刻迎上去,把糕递到他嘴边,少年笑着咬了一口,粉末沾在唇角,小血族伸手替他擦掉,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笑了,像两朵并蒂的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发闷。
那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想起七百多年前的怀樱小筑:蓝怀蹲在灶台前烤麦饼,我趴在他肩头看火焰跳,他总会把最焦脆的那块塞给我,烫得我龇牙咧嘴,他就笑着替我吹,指尖蹭过我的唇角,带着麦粉的甜。
那时的阳光透过木窗,在我们交叠的影子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他们俩总在一起。”教务长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塞巴斯汀说,要像奥斯殿下保护蓝怀先生那样,保护艾文。”
保护。
这个词像把生锈的刀,在旧伤上反复切割。
我保护了他吗?
如果真的保护得好,他怎么会只活了八十年?
怎么会连最后那年的樱花都没来得及看?
怎么会让我在这漫长到荒谬的岁月里,守着一座空藤椅,一杯凉透的茶,一遍遍回想他的笑,他的手,他最后那句没说完的“等樱花开了……”
观礼结束后,我沿着樱花大道往回走。艾文和小塞巴斯汀正蹲在路边的星象仪旁,少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星轨,小血族就趴在他膝头看,尾巴尖随着他的讲解轻轻摇晃,像只满足的猫。
“你看,这是守护星。”艾文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蜜,“旁边这颗是‘怀樱星’,奥斯殿下说,它们永远不会分开。”
“那我们也不会分开吧?”小塞巴斯汀的声音带着稚气,却透着笃定,“我能活一千年呢,我等你。”
艾文的肩膀颤了颤,没有说话,只是把树枝往“怀樱星”的位置又画了圈,像在许下一个无声的承诺。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金,连时光都变得慢悠悠的,像在为他们停留。
我站在树影里,看着这一幕,突然涌上股莫名的烦躁。
凭什么他们可以?凭什么这个叫艾文的人类少年,可以明目张胆地占据小塞巴斯汀的目光?凭什么他们可以在樱花树下说“永远”,可以让一个血族心甘情愿地等上八十年,甚至更久?
凭什么蓝怀就不可以?
他明明也说过“永远”的。在星轨日志里写过,在木雕的底座上刻过,在我耳边念叨过无数次。可他的永远,只有短短八十年。像场盛大的烟火,刚照亮我的星空,就归于死寂,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灰烬,和一个在灰烬里捡拾碎片的我。
“殿下?”侍立的青年轻声唤道,他是塞巴斯汀第十五代孙,已经察觉到我周身翻涌的魔力,紫瞳里的光暗得像要滴出墨,“您还好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魔力在指尖炸开又收敛,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没事。”我的声音比樱花大道的石板还冷,“回城堡。”
马车驶离学院时,我最后看了眼那对身影。艾文正踮脚,替小塞巴斯汀摘下沾在发间的樱花瓣,小血族则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少年肩上,动作笨拙却认真。风吹过他们的发梢,带着樱花的甜,像首没唱完的歌。
憎恨像藤蔓,突然缠住了心脏。不是恨艾文,不是恨小塞巴斯汀,而是恨蓝怀。恨他为什么是人类,恨他为什么只能活八十年,恨他为什么要留下那么多温柔的碎片,让我在七百多年的光阴里,既放不下,又抓不住,像个被困在时光里的囚徒。
回到城堡时,暮色已经漫过护城河。我没有去议事厅,而是径直走向地下室。樟木匣里的星轨日志泛着陈旧的光,我翻开最厚的那本,蓝怀的字迹在油灯下跳跃,像群活泼的鱼。
其中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奥斯生气的样子像炸毛的猫”,字迹旁边还沾着点樱花酱的痕迹,像颗凝固的泪。
“你凭什么……”我对着纸页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怨怼,“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凭什么让我看着别人重复我们的故事,却只能站在阴影里,舔舐七百多年都没愈合的疤?凭什么他们可以有未来,我们却只能有回忆?凭什么你可以在星轨里安睡,我却要在人间醒着,守着一座空城,一份无望的思念?
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日志上的小人重叠在一起,像个扭曲的拥抱。我伸出手,指尖抚过那行“炸毛的猫”,纸页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他的指温,像他刚刚才放下笔。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在日志上,晕开了那点樱花酱的痕迹,像朵突然绽开的花。原来七百多年了,我还是没学会控制自己的眼泪。还是会在某个相似的瞬间,被打回那个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却无能为力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透过气窗,照在散落的纸页上。我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袍,将日志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樟木匣里,像掩埋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侍立的青年在门外轻声说:“殿下,艾文和小塞巴斯汀求见,他们说……画了新的星轨图想给您看。”
我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让他们进来。”
两个孩子捧着画纸走进来时,脸上还带着雀跃的红晕。艾文的画纸上,“怀樱星”的轨道旁多了颗更小的星,他指着那颗星说:“殿下,这是‘相守星’,我算过了,它永远不会离开‘怀樱星’。”
小塞巴斯汀立刻补充道:“就像我不会离开艾文。”
我看着画纸上的星轨,看着两个孩子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蓝怀说过的话:“憎恨是最没用的情绪,它像株毒藤,会缠死心里的春天。”
那时他正替我包扎被圣银划伤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奥斯,我们要记住的,不是失去的痛,是拥有过的甜。”
甜吗?或许吧。是樱花糕的甜,是星昙花糖的甜,是他靠在我怀里时,呼吸拂过颈窝的甜。这些甜,像埋在毒藤下的种子,七百多年了,还在悄悄发着芽。
我接过画纸,指尖的魔力漫过去,在“相守星”的旁边,轻轻画了颗更亮的星。“这是‘回望星’。”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它永远看着‘相守星’,像在说……要好好的啊。”
艾文的眼睛亮了亮,小塞巴斯汀则似懂非懂地歪着头。我摸了摸他们的头,像在抚摸两个易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