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知道了
他们都知道了
“好啊。”我拍了拍他的肩,指尖的魔力漫过去,替他拂去发间的雪花,“我来证婚。”
少年的脸瞬间红了,像熟透的樱果。他转身跑向人群,去找那个穿蓝裙的姑娘,背影轻快得像只鸟。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蓝怀说过的话:“幸福不是奢侈品,是接力棒,要一个个传下去。”
他没能传下去的,我来传。他没能看到的和平,我来守护。他没能说出口的祝福,我替他说。
庆典过半时,我独自走到广场边缘的雪松林里。月光透过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破碎的星图。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写了十八年的信,信纸已经泛黄,边角卷着,上面只有一句话:“蓝怀,你看,他们都很幸福。”
我把信放在雪地里,用三块石头压住,像个小小的墓碑。雪花落在信纸上,慢慢覆盖了字迹,像给这个秘密盖了层温柔的被子。
“我也……替你祝福他们。”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化不开的思念。
转身往回走时,看到那对新人正站在雪松林的入口,狼族首领正弯腰,替新娘拂去发间的雪花,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新娘擡起头,眼里的光像藏了整片星空,她说:“奥斯殿下好像很孤单。”
“但他的眼睛里,有很多人的影子。”狼族首领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装着整片需要守护的星空。”
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挺直了背脊。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面挥舞的旗帜;欢笑声从广场传来,混着樱花酒的甜香,像首没唱完的歌。
心里的憎恨还在,像颗没化的冰粒。但更多的,是祝福。真心的,带着痛的,却无比虔诚的祝福。
因为我知道,蓝怀看到这一切,也会笑着说“真好”。他会举着酒杯,跑到每对幸福的人面前,说“要好好的啊”,然后偷偷在我耳边说“奥斯你看,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些呢”。
雪还在下,落在我的发间,像添了几根白发。但我知道,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牵手,还有人拥抱,还有人相信永恒,蓝怀就从未离开。
而我,会带着这份孤单的祝福,继续走下去,直到自己也变成星轨的一部分,与他遥遥相望,岁岁年年。
血族宗祠的铜钟敲过第七响时,我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边境防务卷宗。指腹在羊皮纸边缘磨出薄茧,骨戒上的月光石映着晨光,泛出淡淡的紫,像浸在岁月里的泪。
侍立的青年——塞巴斯汀的第五代孙,正捧着新沏的樱花茶,银质托盘上的茶盏,是按怀樱小筑那只粗瓷盏仿制的,边缘特意留了个缺口,说“这样才有殿下熟悉的样子”。
“备车,去怀樱小筑。”我的声音在空荡的议事厅里散开,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青年的眼睛亮了亮,像听到了什么稀世的指令。“是!”他转身时,甲胄上的星昙花徽章撞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这徽章是他刚从学院毕业时,我亲手为他佩戴的,那时他还在问“蓝怀先生是谁”,如今已经能熟练背出蓝怀的星轨理论,说“先生的图纸,比任何兵法都精妙”。
马车碾过城堡外的青石板路时,沿途的樱花正在盛放。血族的孩子们追着车跑,手里举着画满星轨的风筝,线轴转动的“嗡嗡”声里,混着他们清脆的笑:“是奥斯殿下!他又去看那位人类先生啦!”
“又”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是啊,又去了。
这一百五十多年里,无论公务多繁,战火多烈,我总会抽空回怀樱小筑。有时是带着星轨日志,有时是揣着新做的樱花酱,有时什么也不带,只是想坐在那把藤椅上,听会儿木钟的“咔哒”声,像赴一场跨越生死的约。
怀樱小筑的院门早已朽坏,我推开时,朽木的碎屑落在掌心,像握了把时光的灰。院子里的永怀樱树长得比当年粗壮了许多,枝桠几乎要探到回廊的屋檐,树皮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裂纹,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安静地守着这片光阴。
青石板上的青苔已经漫过脚踝,只有通往藤椅的那条小径,还保持着依稀的轮廓——是我每次来都亲手清理的,用蓝怀留下的那把小铜铲,一下下铲去新生的苔藓,露出底下灰白的石面,像在擦拭记忆的尘埃。
藤椅还在廊下,藤条已经发黑发脆,却依旧保持着当年的弧度。椅面上落满了厚厚的枯叶,我伸手拂去时,惊起几只潮虫,它们慌慌张张地钻进椅缝,像在躲避不速之客。
扶手上的樱果汁印记早已被岁月磨平,只有凑近了,才能在木纹里找到点浅褐的痕迹,像颗褪色的痣。
“我来了。”我对着空椅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今年的樱花开得早,比去年盛。”
没有回应。只有永怀樱的花瓣被风吹落,簌簌地落在藤椅上,像谁轻轻放下的信笺。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的樱花纹早已被虫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朽木与干燥樱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打开了个尘封的陶罐。
蓝怀的工作台蒙着层厚灰,上面摆着他未完成的小木屋木雕,屋顶的瓦片缺角处积着尘,烟囱里的香囊早已朽成了粉末,只在木坯里留下圈浅黄的印。
我蹲下身,指尖拂过木雕的门廊。那里的猫爪印还清晰可辨,是当年我按樱樱的脚印刻的,如今被时光镀上了层温润的包浆,像颗凝固的泪。
最底层的抽屉里,蓝怀的刻刀躺在丝绒衬里的木盒里,月光石的刀柄已经失去了光泽,像块普通的石头,只有缠着的紫围巾线,还在灰里透出点淡淡的痕。
“今年血族和狼族的孩子一起上星象课了。”我坐在工作台前的木椅上,椅面的凹痕刚好嵌住我的身形,像蓝怀特意为我留的位置,“他们画的星轨,比我们当年好。”
工作台的角落里,蓝怀的星轨日志堆在那里,纸页已经脆得像枯叶,我不敢碰,怕一碰就碎了。
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还留着我当年不小心洒的樱花茶渍,像朵风干的花。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十七岁的烦恼,三十岁的雀跃,七十岁的温柔,还有最后那页,没写完的“等樱花开了……”
等樱花开了,他却没能等到。
清理完工作室的尘灰,已是午后。我从马车上取下带来的东西:一坛新酿的樱花酒,一碟刚做的樱花糕,还有件我亲手绣的星昙花帕子——是按蓝怀母亲留下的绣样做的,针脚有些歪,像他当年初学刻木雕的样子。
我把这些东西摆在廊下的矮桌上,像在准备一场迟到的野餐。樱花酒的香气漫开来,混着院子里的花香,把空气泡得甜甜的。我给自己倒了杯,又在对面的空杯里斟满,酒液在粗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像落了把星星。
“尝尝?”我举起酒杯,对着空椅笑道,“比你当年酿的烈点,他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喝这个。”
风穿过永怀樱的枝桠,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轻笑。花瓣落在空杯里,浮在酒液上,像朵小小的船,载着百年的光阴,慢慢漂向远方。
廊下的木钟早就停了,钟摆卡在三点一刻的位置,铜轴上的绿锈像裹了层青苔。
我没有修它,觉得这样也好,让时间停在他最喜欢的时辰,停在他还在的日子里。钟摆背面的星轨坐标已经被岁月啃得模糊,只有凭着记忆,才能摸到那些凹凸的刻痕,像在抚摸一串藏在时光里的密码。
樱樱的墓地就在永怀樱树的根须旁,那里早已看不出土坟的样子,只有丛野菊每年春天准时冒出,嫩黄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当年它蜷在蓝怀膝头时,那条总爱晃动的尾巴。我蹲下身,将那块星昙花帕子铺在草地上,帕子上的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像句温柔的呢喃。
“樱樱,你也胖了。”我笑着说,指腹拂过野菊的花瓣,上面的露珠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当年你总抢蓝怀的鱼干,现在是不是也在那边,缠着他要吃的?”
夕阳西斜时,我去了星象台。观测台的铜制穹顶已经换过三次,最新的这顶镀了层铂金,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守台的老人是当年那个十二岁血族少年的曾孙,他正在调试望远镜,目镜里的“怀樱星”依旧亮得惊人,像颗被擦亮的宝石,绕着守护星缓缓转动。
“殿下,您看。”老人笑着指向星图,“新测的轨道,刚好是一百五十年一个周期,像在跟我们报时呢。”
一百五十年。我望着目镜里的光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蓝怀的一生,在宇宙的尺度里,不过是“怀樱星”转完一圈的时间。
而我,已经看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春樱开了又谢,看着族人来了又去,只有那颗星,那个名字,还在时光里亮着,像永不熄灭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