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鬼影|七
废墟鬼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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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之后,救援队及时赶到,所幸三人反应都很快,基本只是些皮外擦伤,没有伤到骨头或者内脏,但即便如此,温寻琰仍然在医院里躺了一小段时间。
“牛逼啊哥们儿。”白澈和谈安早就好了,前者现在正在一边给温寻琰削苹果,一边挑着削好的苹果片往自己嘴里送,“对了,唐老师呢?她老人家轮回转世去啦,这会儿不过来嘲讽你一顿,不是她的风格啊。”
温寻琰看着这个给自己削的苹果大半都进了白澈的嘴里:“……她有事——不是你这个苹果到底是给谁削的?”
白澈冲他吐了吐舌头,变戏法似地掏出另一个苹果,刀法相当娴熟地削成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十几片,装到一个小碗里递给谈安:“诺,安安,你吃吧。”
最应该得到照顾的温寻琰:“……”
不是,你俩是不是偷偷在一起了没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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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氛围,就不如医院这么欢快了。
从那处偏远石窟中出土了大量文物,研究院连夜进入争分夺秒的修复中,唐千旅正在跟进那盏越窑青瓷的修复,这批文物对于研究院而言的历史价值非比寻常,许多位资历极高的老教授都参与了这次的修复,一下子让修复进度得到了大幅度地推进,几乎是不过几天,那盏青瓷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修复。
唐千旅彼时正在另一件文物之间,她与那盏青瓷近乎平视,静静地凝望着它。
整件事貌似已经来到了终局,她的所有推测即将得到最后的验证,那个曾经被封尘于历史的血色深夜将被再次撕开在天光之下,她走到如今这一步,曾经那些蛰伏的泥泞肮脏已经从背地里地渗透演变到倾泻而下,他们带着一张张弯眼而笑的面具,在她背后布下了那么一大张天罗地网,想要捕她入深渊,而如今,她也终于要跟这些暗中疯长的仇怨来个了结。
唐千旅擡首,看向面前她待过无数次的修复桌,几个月前,也曾经有一个青年站在修复桌前,青涩却认真地拿着修复工具,按着她的指导,一步步为她修上一块块残缺地线索。
唐千旅曾经的目标很简单,找到青瓷,揪出凶手,然后报了自己的仇,这个战线越短越好,只有足够雷厉风行,才不会给对面做出反应的喘息。
但是,等她站在距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地回头看,突然发现,这比计划中漫长了稍许的道路,似乎并不那么让她感到反感。
阳光透过玻璃窗,光道斜照而下,把那一层釉色映照得更加透亮。
看着板式相同的雕刻桌、陈列相似的文物、就连同照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的日光,突然像无数双温柔的手,把唐千旅拉回了她第一次指导温寻琰的那一天,金粉填补上裂痕的那一刻,青年擡眸看向她的那一瞬间里,眼中有惊诧、有怔愣、还有一丝陡然亮起的光点。
那双眼睛是一对未经雕琢的美玉,那一切雕刻之后的精妙、华美、谨慎计算都不存在于那双眼睛里,它们透着一种未经打磨、不经粉饰的纯粹和毫无章法,是一种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天真,也拥有最直观最具冲击力的美丽。
唐千旅在那双眼睛中,看到过少年放浪、看到过横冲直撞、看到过凌人傲气、看到过锋芒毕露,但也看到过全神贯注、看到过狡黠机敏、看到过真诚郑重、看到过温柔执着。
在这样的目光的包裹下,唐千旅再回头去审视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无论是她冰冷强硬地告诉他没有意义,还是冷静客观地列出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合适,那样看起来被绝对理性和强大观念占据的坚定之中,有一丝细微的、渺小的、却又不可忽视的违心之感,如同巨石之中的一道裂缝,蛮横地凿进坚硬的外壳中,不由分说地破开了这股原先不可撼动的壁垒。
她很想像以前那样让自己快速恢复平静,但是一想到那五十具挂着风铃的尸体、一想到他跪在雨里的身影、一想到他故作轻松地说合作愉快、一想到他每一次收回的手、每一次为她而遍体鳞伤的躯干、每一次望向她让她放心的笑、每一次被不甘心驱使着咬紧牙关爬起来的毅力,唐千旅都不可控制地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住了,那是一种再坚牢的意念都无法动摇的绝对力量,她越是不想去想,它就越要让她感受到震颤、感受到担忧、感受到动容、感受到不忍,一切她从未品味过的浓烈情绪汇聚在一起,冲击着她理智的防线,每一次脑海中重现那些有关他的场景,每一次,她的心中,都是一场沉默持久的天崩地裂。
那一刻,她什么顾虑、什么偏差、什么长远考虑都被一股不可抗力吞噬了,它们一掌抹掉她脑海中的千万顾虑和算计,把她的精神强行集中在眼前,迫使她回头、站定、睁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这般腥风血雨的人世间,有人不求回报地顶着怎样的枪林弹雨,在纸醉金迷、唯利是图的狂欢中,安静地剖开自己的胸口,为她双手奉上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就是这无数个交织在一起的瞬间,颠覆了唐千旅对于爱的认知。
她一直认为,爱一个人,是一场利益中的长久交换,是一场强者间的争锋相对,是一场有情人的平等依赖,它除了要相伴自己一生,好像也跟其他的感情没有什么区别,她需要深思熟虑、她需要周密计划,人一定要从对方的身上看到利己的价值,这段关系的稳定才有可信度,她曾经一度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这么说也未必有错,但等他花了一千年让她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有一个极不符合唐千旅性格的念头,突然从她的心底生出了萌芽——
——要是真对一个人动了情,哪会管得了那么多。
所有预设好的排兵布阵,在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早就被击溃得所剩无几了。
剩下的,是悸动、是失控、是沉沦,是等她反应过来,一切理智都被夷平了,冷冷寒光须臾散尽、南北西东一路繁花、孤山白雪轰然泻落,万籁凛冽最终被他们捧在掌心,毕生风霜雨雪,都被捂作一团白雾,拈指吹去间,随风跃上天际。
这一次,这般动人的情感,在唐千旅心中,多停驻了一秒的时间。
“貌似要对以前的自己食言一下啊……”唐千旅看着那盏青瓷,笑着自言自语,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无论现在她对这方面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那都不重要了。
有更重要的事情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就算内心动摇了,也不会因为这些情感而止步于此。
唐千旅闭起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然后,纵身跃入那盏越窑青瓷中——
——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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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冷风萧瑟,吹得木窗搁置作响,气流倒灌进房内,熄灭了整个厅堂中唯一一只蜡烛。
唐千旅屏住呼吸。
这是同她遇害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
因为青瓷视角的关系,她这样看过去,整个场景显得更加惊悚,当时的自己真弯着腰,极为认真地研究着面前的这一盏青瓷,当时的场面一片死寂,只有风打在窗户上凄楚嘶鸣的声音,女人的双眼紧盯着青瓷,丝毫没有察觉危险很快就已经逼近——
在一片死寂的环境中,突然,有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动,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她看见当时的自己察觉到了,然后缓缓放下雕刻刀,眉头一拧,小幅度地转头,目光警惕地转向周围——
下一秒,唐千旅像是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黑影,缓慢、谨慎、小心地从她身后一点点蠕动着上升,他身着斗篷,从唐千旅此时的视角看去,那个人就像没有脸部五官一样,宽大的斗篷之下仿若一个幽灵鬼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圈入自己的猎杀范围,然后——
咯咯!!
他猝然发难,就像攻击的毒蛇一般,猛地攥住唐千旅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后拖,“唰啦”一声,椅子被轰地扫开,随着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上,她看见自己当时惊惧的眼神、和本能地挣扎,可是那个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计机会,高高扬起手,手腕一翻,振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对准她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捅了下去!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她连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么一刀毙命了。
即便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遍,但是再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时,那种剧痛和窒息感仍然会灼烧在脖颈处,唐千旅一时觉得喘不过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擡起眼,死死盯着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凶手。
他完成一切行动后,把她的尸体随意地丢在地上,将小刀收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便转身就要逃离。
再离开的那一瞬间,唐千旅借着惨白的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