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奥列娜赶到了医院照看瓦列里,所以阿列克谢得空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写作。他把这些天的经历和所见所闻一起写了下来,摘选出值得报道的内容寄给了加林娜,让她在《信鸽》中发表。
彼得的姐姐在事发几天后从列宁格勒来到了莫斯科第六医院,给她的弟弟捐献骨髓。接受移植手术后的彼得被移到了无菌病房的生物岛中,以避免因免疫系统瘫痪而被感染。那些照看伤患的小护士们对这些躺在气泡箱里的病人避之不及,生怕像被传染瘟疫那般被传染辐射。安格琳娜寸步不离彼得,总是偷偷溜进无菌病房里给他送上剥好的橘子,又或者只是单纯握住他的手说几句话。每次阿列克谢去看望彼得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病房外形单影只的安格琳娜,挺着隆起的肚子,呆呆地朝病房里望去。
但是彼得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手术而好转,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装着内脏的烂布袋,随时都可能出现裂口,露出猩红的皮肉。他身上的棉被和床单需要不断地更换,否则将很容易粘连在不时渗出组织液的皮肤上。彼得因为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变得暴躁易怒起来,他本是个幽默、乐观的人,现如今却经常无缘无故破口大骂,安格琳娜也抚慰不了他的情绪。医生无奈之下只能给他注射镇定剂,这个时候,彼得就会像一个做噩梦的孩子般,拉着安格琳娜的手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再也不要当什么核工程师了,我想弹一辈子的吉他,我好想回家,好想我的妈妈……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克格勃和检察官来到彼得的病房,想要对他进行调查。这个时候,安格琳娜就像是一头保护幼崽的母狼那般,凶狠地把他们阻挡在病房外。
“他都变成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来折磨他?他需要静养!而不是被你们反复纠缠不休!”安格琳娜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吼道。
医生也不停向他们解释,彼得的身体情况已经完全不适合被讯问了,他无法有条理地说出完整的句子来。那些调查员只好无功而返。
阿列克谢在医院走廊里的推车上见到了很多和彼得情况类似的人,他们大多是事故当晚的消防员。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在那天晚上被派往核电站灭火,但他们那时以为只是寻常的火灾,所以没有穿上任何隔离辐射的装备,就这样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辐射下。
瓦列里的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他那之前只是微微泛红的左肩开始脱皮、溃烂,辐射像是一群看不见的蛆虫,向下啃噬着他的皮肉。但每次阿列克谢露出担心的目光的时候,瓦列里总是皱着脸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不疼的,就像晒伤那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5.10号那天,医院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阿列克谢在上楼的时候了解到,一个当晚值班的消防员去世了,他是第一个因为这起事故而死在第六医院的人。
为了避免造成心理负担,阿列克谢什么都没有告诉瓦列里。但后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有几个人去世,他们被装进厚厚的塑料袋中,放进锌制棺材里,被悄无声息地运出医院。
5.13号上午,阿列克谢被《苏维埃新闻》的编辑叫到杂志社,说是需要他去完成一篇报道,拍摄一些照片。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编辑问。
“我十多天前就因为这件事被疏散出普里皮亚季。”
“那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需要我回普里皮亚季报道这起事故吗?”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拟好了题目,就叫《切尔诺贝利的胜利》。这是党宣传部下达下来的任务,在事故发生后,在我们党的精心策划下,灾变一发生,大批的清理员就开始清理事故现场,防止辐射进一步扩散,在灾难第四天,那个发生事故的反应炉废墟上就插上了红旗。我们需要一个报道来鼓舞人心,你需要和几个摄像师一齐去切尔诺贝利。这篇报道十分关键,你要写出它最积极的一面。”
胜利?阿列克谢心想,这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胜利可言。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医院后,阿列克谢照常去看望瓦列里,在看到他安然地睡在病床上,奥列娜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织着毛衣。他放下心来,又去到楼上的无菌室看望彼得。
电梯门一打开,阿列克谢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连忙跑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正在把什么东西装进厚玻璃纸袋里。
“彼得死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死了……”安格琳娜抽泣着说,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好似几天没睡,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
彼得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四肢肿胀着,皮肤溃烂不堪。
医护人员把装着彼得遗体的玻璃纸带绑紧,放进木棺材里,又把木棺材和其他彼得的衣物、生活用品一起塞进了一个锌皮棺材中,最后把棺材合上、钉死。
阿列克谢突然想起来,瓦列里几年前曾写信告诉他,亚历山大·萨沙林的遗体也是用这种钉死的锌皮棺材从阿富汗运回乌克兰的。仿佛棺材一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揭露秘密的冤魂。
从楼梯间走来几个官员,他们把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请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说是要谈遗体的安葬事宜。
“这些死于事故的人身上带着强烈的辐射,为了保证居民的安全,我们要在他们的棺材上面浇灌水泥,统一葬在莫斯科公墓。”
“我想把彼得带回家,把他葬在列宁格勒,葬在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以吗?他的母亲和奶奶葬在列宁格勒,父亲也在那儿生活。”安格琳娜强打着精神请求道,“彼得的姐姐去年从莫斯科搬回了列宁格勒,我们在莫斯科没有亲人了,要是把他一个人葬在这儿,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会孤单的。”
“不行,彼得·托图诺夫同志是苏联的英雄。可以说,他不再只属于你们的小家庭,他不单单是你的丈夫,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属于国家。所以他的遗体也由国家处理。”一个官员强硬地说。
他们没有给安格琳娜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打了个电话,通知彼得的家人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的姐姐一时无法从列宁格勒赶来,所以拜托阿列克谢陪着安格琳娜安葬好彼得。
下午的时候,一辆全黑的灵车驶进了医院,几个军人把彼得的棺材抬了进去,他们坐在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的身边。一路上,安格琳娜都在独自发呆,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泪腺,她只是瘫软地坐着,盯着身前崭新的棺材。
灵车行驶了很久,久到阿列克谢怀疑他们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我们不是要去莫斯科公墓吗?这是去哪儿?”阿列克谢忍不住问。
“墓园被记者包围了。”一个军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绕几圈,拖延时间,避开他们。”
“你们不是说彼得是英雄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呢?哪个英雄下葬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安格琳娜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阿列克谢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格琳娜突然直起身子,靠近那些正襟危坐的军人,眼睛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大声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丈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英雄!却像是对待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那样对待他的遗体!为什么!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掩盖什么?”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些军人安坐在那,仿佛安格琳娜只是一只被磨平爪牙、关在笼子里发疯的狮子,不足以造成任何伤害。
“请您安抚好她的情绪,我们马上进入墓园了。”一个上校转身对阿列克谢说。
一下车,阿列克谢就搀扶着安格琳娜,紧紧地跟在那些抬着棺材的士兵身后。
墓园里没有其他前来祭奠的人,只有他们。荒芜的公墓里埋葬着很多没有人认领的死者,他们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留有日照雨淋造成的裂痕。墓碑前杂草丛生,周围的牛蒡和刺荨麻疯狂生长。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埋葬着被遗忘的人。
他们把彼得的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未征求安格琳娜的同意,就急急忙忙地往坑里填土。安格琳娜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做任何反抗,她靠在阿列克谢的身上,木然地看着那个锌皮棺材逐渐被土填没,最后彻底消失。
那些军人没有留给他们哀悼彼得的时间,将他们匆忙赶上大巴车。在车上,那个不苟言笑的上校坐在安格琳娜的身旁,告诫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往外讲,要是她在外面乱说话,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她很可能将面临法律问题。
“那您能告诉我,我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安格琳娜嘲讽着问。
“托图诺夫的身体基础差,不然你看看,医院里这么多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还好好活着呢。”上校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巴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送到了市区,阿列克谢再打车将安格琳娜送到了她的朋友家中。
门一开,彼得两岁的女儿就跑了过来,紧紧抱着安格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