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列克谢回到了上大学之前一直住的公寓,他发现对门邻居已经不是沃尔科夫夫妇了。父亲告诉阿列克谢,因为在这发生的伤心事太多,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沃尔科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总是睹物思人,于是就干脆搬家了。至于他们搬去了哪里,父亲就不知道了。
阿列克谢想问父亲瓦列里的去向,但他猜测父亲八成也不清楚,所以也没有开口。
从基辅来的接应人员三天后来到了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如约在指定的前往核电站的公交站等着他们。
三月的普里皮亚季还残存着冬天的痕迹。街道两旁的积雪开始消融,留下黑色脏污的泥泞。几个工人正在拆除元旦和红军节的装饰,红色的标语已经褪色破裂,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一些穿着棉衣的工人聚集在一起等待通往核电站的大巴,人们哈着白气抽着烟。一旁的报刊亭里摆放着最新一期的《真理报》,头条上的大字写着“苏联经济改革”,但没有人去阅读它们,大家只是大声抱怨着雪化得太快,导致通勤的大巴总是迟到。
没过多久,那个老编辑口中的接应人员来了。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走起路来像一头觅食的棕熊。
“早上好,你就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吧?”他走了过来,递给阿列克谢一根香烟,又自然地和那几位等车的工人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叫我奥列格·罗曼科就行,我之前在核电站管理部门工作过,后来他们把我调去了基辅。”他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对核电站熟悉得很,你有任何问题,有任何想采访的人,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保证这次报道的顺利进行,也可以帮你参考你的文章是否符合编辑的胃口。”
阿列克谢接过香烟,礼貌地应和了几句,没有多说话了。
上班车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这个在阿列克谢脑海中逐渐模糊的工业怪兽再次矗立在他面前,它静静地俯卧在普里皮亚季河畔,一如多年前阿列克谢所见的模样。
四座反应冷却塔直插云霄,红白相间的烟囱吐出淡淡的蒸汽,在天空中逐渐消散。工人们穿着橙色工作服进进出出,卡车载着沉重的设备和燃料笨重缓慢地驶入厂区,溅起的泥浆裹在轮胎上。
阿列克谢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并和记忆中的那个核电站做比较,奥列格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跟了上去。
“跟紧咯,阿列克谢,这儿大得像个迷宫。”奥列格自豪地说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一条看上去无穷无尽的走廊,中间没有一道门,也没有任何的拐角。
“这叫脱气走廊,方便电厂职工走到核电站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先去四号机组的控制室,四号反应堆是一九八三年末完工的,是目前最新的一座反应堆,五号反应堆仍在建设中,预计今年年底完工。你应该听说过,它们都是rbmk反应堆,由库尔加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亚历山德罗夫所长设计而成。这种反应堆的体量是西方反应堆的20倍!一个就足以让半数基辅居民家中灯火长明。”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庞大的海底生物的脊骨内,空气中是浓厚的机油味,不间断嘈杂的声音像是来自这个庞然大物腹腔的轰鸣。
约莫走了十分钟,阿列克谢来到了一个电梯间,在等电梯的时候,奥列格不间断地跟他介绍即将到达的四号机组控制室。电梯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陆续走出来几个互相讨论着什么的工作人员,正当阿列克谢准备钻进电梯里的时候,奥列格拉住了他。
“阿列克谢,这些就是负责我们四号机组的几个优秀的工程师,你可以和他们认识一下。”奥列格介绍道,“不打扰你们工作吧?这是莫斯科来的记者。”
工程师们停了下来,看着奥列格,友善地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刹那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瓦列里站在他的面前皱着眉紧紧盯着他。
这个阿列克谢多年未见的人并没有变太多样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深色长裤,套着蓝色的无领毛衣,灰色羊毛大衣的口袋处露出半截笔记本和水笔。他的头发剃得短了一些,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工作劳累的缘故,年轻的脸上添了几道有些突兀的皱纹。
瓦列里身边的一个工程师开口说道:“请问记者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好眼熟。”
阿列克谢僵硬着看向那个工程师,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那是彼得·托图诺夫。
看清楚面前人的容貌的彼得瞪大了眼睛,他推了推身边的瓦列里,提高嗓音说道:“我没记错吧,这不是你的那个朋友吗?几年前我们一起看过演出的!叫什么来着——”
“阿列克谢·安德列夫。”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说话的瓦列里,但后者丝毫没有在意这些含着疑惑、好奇的目光,他依旧看着阿列克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对对,就是阿列克谢。你现在都成为记者了呀!那得好好报道我们的核电站,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你可以采访我,我可以详尽地跟你一一道来。”彼得十分得意地说。
“你们认识吗?”奥列格问道。
瓦列里刚想开口说话,阿列克谢抢先回答道:“不是很熟悉,之前是邻居。”他把头转向奥列格,下意识地把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掏了出来,“我们上去吧,罗曼科同志,不要打扰我们的工程师工作,我想去控制室看看。”
阿列克谢没有回头看瓦列里,电梯门再次打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奥列格见状也匆忙走进电梯。为了不与门外的工程师们对视,在电梯关门的几秒内,阿列克谢慌忙地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这几秒的时间仿佛和一个世纪那么长,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隔绝了那道灼人的目光,阿列克谢松了一口气,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出于职业素养,阿列克谢很快就平复好了心情,接下来的采访很顺利,奥列格又带着他去其他地方参观了许久。虽然中学时期的物理成绩并不优秀,为了顺利完成这次任务,阿列克谢阅读了许多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核电站的新闻和科普书籍,对这个神秘的地方已经了解熟悉了许多。但这次参观的时候,他还是在那些陈旧和简陋的设备中嗅到了一些与宣传上不相符的味道。而且奥列格总是打着哈哈敷衍着那些他不能解释或不愿解释的问题,阿列克谢也只能把困惑装进肚子里。
一直到晚上搭班车回去的时候,阿列克谢都没有再见到瓦列里。
第二天是周末,阿列克谢准备待在家中阅读从莫斯科带来的关于核电站的书籍。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阿列克谢跑去开门。门一打开,他看到瓦列里站在双手插兜站在那,阿列克谢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门给关上。
“阿廖沙,是什么人来了呀?”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是……是个朋友。”阿列克谢有些不情愿地回答。
瓦列里趁机拦下即将关上的门,手臂撑在门框上,冷静地问道:“很抱歉在周末打扰,不知道我们的记者是否有空,能否约您出来聊聊工作。”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跟父亲打了声招呼,披上外套跟着瓦列里出了门。
三万丛购自立陶宛和拉脱维亚的良种波罗的海玫瑰在列宁大道两旁的杨树下含苞待放,几只乌鸦站在枯树上低声鸣叫着。春天快要到了,白杨树已经开始长出垂挂的花序,仍然光秃的枝干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
“今天天气不错。”瓦列里突然开口道。
“沃尔科夫同志,我周末不工作。”阿列克谢忍不住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祝你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周末。”
他转头就要走,瓦列里马上拽住他的一只手臂。
“我们可以不这么说话吗?阿列克谢。”
“童年时的邻居多年后再次相见,适当的距离和客气不是很正常吗?”
瓦列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阿列克谢还在为四年前他说的那些话而耿耿于怀。
“我刚开始一直在给你寄信,你从来没有回过。”瓦列里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我向你父亲要了你的地址,也问过他你在莫斯科过得怎么样,他说他也没有经常和你联系,所以也不是非常清楚。”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直视他,“信?我在莫斯科过得很不稳定,房租经常不能按时交,很多房东不愿意把房子长期租给我,所以我经常搬家,很多时候父亲也不知道我的住所地址。我从来没有收到信。”
“我猜是这样。”瓦列里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给我寄信?”
“我觉得我们当时有一些冲动导致的误会。”
“不见得是误会,也不见得是冲动导致的。我觉得你当时很冷静,说得也很清楚,我也完全理解了你的意思。”阿列克谢说道,他感到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没有丝毫起伏。“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需要重新理清的地方——你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