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村庄(下册)》(24)
四十九、“桂爷”的结局
完秋跟“三傻子”成亲没多久,那个疯病居然还真就好了不少,也不胡言乱语,逮谁骂谁了,也不赤身裸体四处乱跑了,甚至也知道照着镜子梳洗打扮了。“窝囊废”两口子悄悄看着完秋一天天好起来,背地里不知道偷偷地乐了多少回,当然,让他们高兴的还不只这一件事,“窝囊废” 媳妇虽然还没好意思跟完秋挑明,可眼里头早已看了个明白,也偷偷地告诉了“窝囊废”,完秋已经有了身子。
完秋的疯病一好,人们不知不觉地就开始羡慕上了“三傻子”,除了羡慕当然也还难免有一些酸溜溜的忌妒,特别是村子里那些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当然也包括二龙,比比看看,自个儿哪一样似乎都比“三傻子”
强了百倍,可偏偏就是没有人家的那个好命。
大家伙儿羡慕也好,忌妒也罢,“三傻子”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每天还是照样去豆腐坊帮忙烧火,照样一知半解地听“瞎补丁”讲故事,一知半解地跟着别人傻笑,甚至当“瞎补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故意大声喊着他的外号,问他再给他娶个媳妇要不要的时候,他也照样还是那么似懂非懂地半张着嘴巴,流着哈喇子继续傻笑,别人忍不住埋怨“瞎补丁”,说他天天拿个傻子穷开心,“瞎补丁”眼睛连看都不看大家伙儿,而是牢牢地盯着“三傻子”:
“傻人傻福,说他傻,我看咱们没有一个能聪明过他的。”
立秋之后的天气,很快就让人感觉到了一天凉似一天的寒意,“丁卯儿”媳妇一大早起来,就翻箱倒柜一通忙碌,把长袖的衣裳都找出来,招呼几个孩子换上,这才开始准备早饭,打发孩子们吃完,她又刷锅洗碗,喂猪喂鸡地忙活了半晌,这才算是有了个喘气的工夫,坐在镜子前面,把头发好好梳理梳理,提起炕上的蓝布包裹,拉着占禄出了家门。
包裹里头装的是“丁卯儿”的两件衣裳,“相爷”走了没多久,“丁卯儿”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就让人家给撤了,被撤了职的“丁卯儿”,又重新迷恋上了“咸菜回”菜园子里头的小屋,动不动就十天半月不回家,“丁卯儿”媳妇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丁卯儿”不着家的日子,家里头针头线脑洗洗涮涮那点儿事,“丁卯儿”在家,也帮不上自个儿多大忙,没准儿还得额外添不少的麻烦,不定什么时候,再给你出个“没准稿子”的主意,害得人多少天不得安宁,还真不如一天到晚见不着个人影,自个儿也乐得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不过不想看见他归不想看见他,该给他准备衣裳,还是得给他准备衣裳,不然万一真着了凉,回头麻烦还是自个儿的。
“丁卯儿”媳妇领着占禄,走到小学校前面的时候,“大喇叭”正招呼着一帮孩子,在排练什么节目,“丁卯儿”被撤职之后,上级本来是要“小馄饨”接任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任,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提议,却让那小子一口给回绝了,不光这个革命委员会没有接任,连早先的民兵连长他也提出来不干了,理由是给他爷爷抬棺材的时候,扭伤了脚,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其实他也就是崴了一下脚踝,就算不揉不捏不抹药,过几天也就应该没事了,可这小子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变得娇气起来,就借口有这么点儿毛病,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什么营生都不干,就拄着“相爷”留给“老片儿汤”,如今“老片儿汤”又留给了他的那根拐杖,站在院子里头没完没了地看云彩。
这么一来,上级就只好让坐镇干部重新召集群众大会,选举新的领导班子,坐镇干部当然还是那个坐镇干部,“瞎炮仗”和“吱喽吧嗒”的位置也不用重新选举,因为即便选举上了别人他们也不会答应,剩下的职位也就只有“丁卯儿”空出来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小馄饨”空出来的民兵连长了,“胎里坏”主动张罗着大家伙儿,把他们家二龙,选成了新一任的民兵连长,“大喇叭”一看“胎里坏”这么积极,当然也不甘示弱,可她们家小倩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实在没法跟二龙相比,于是“大喇叭”
就干脆自个儿上阵,主动申请要当这个新一任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自打“丁卯儿”宣布当上这个官职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韩家庄人其实也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官职,也懒得打听,更懒得争抢,因此“大喇叭”
主动一申请,这个官职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好在她也有办法给这个官职找点儿营生干,在公社孙秘书的指导下,组织了一帮半大孩子,排练起了革命节目。
“大喇叭”爱说爱笑,爱唱爱跳,排练个节目要说不费劲,可就是上级发下来的歌词,她是一个字都看不懂,老要请教孩子们,可孩子们意见也老是不一致,有说东的,就有说西的,有说是叫打狗的,也就有说是叫赶鸡的,弄得个“大喇叭”也无所适从,排练了好几天,还一个像样的节目都没排出来,就在她愁眉不展、无可奈何的时候,居然老远看见了“丁卯儿”媳妇,简直就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迎了上去:“妹妹,你这是要回娘家啊?准备住几天啊?”
“干吗?打听好了我住几天,你好趁机下手怎么的?”
“你瞧你说的,我这不是关心关心你吗。”
“谢谢啦,我可用不着你关心,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我要真是黄鼠狼,这些年早把你吃得根毛不剩了。”
“哼,你以为我就那么乖乖地让你吃啊?我有爪子,有尖嘴,就算不把你眼睛啄瞎了,好歹也得抓掉你一身毛。”
“好了妹妹,我也不跟你逗贫嘴了,这不你也瞧见了,上级让咱们村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公社会演哩,可孩子们歌词老看不明白,排练半天也都白耽误功夫了,你回娘家之前,不如去劝劝你们家那口子,让他过来帮大家理理歌词,要是他愿意的话,没准儿我跟上级说说,还能给他再争取个副主任什么的头衔哩。”
“呸,快放着你那个狗屁副主任的头衔吧,我们主任都看不上,还呢感看上个副主任?您别看我们‘丁卯儿’个子小,可向来都有骨气,你也甭想找机会勾引他,你当正主任,让他当副主任,那这个什么狗屁革命委员会,还不真让你变成了自个儿的家了啊?你想变成自个儿家也行,有本事把自个儿老爷们儿招回来呀,老打别人老爷们儿主意干吗?”
“我就跟你说这么个事,愿意帮忙帮忙,不愿意帮忙赶紧滚蛋,扯这么多没用的干吗?就你家老爷们儿那个德行,跟个‘武大郎’似的,没三块豆腐干子高,白给我我都看不上。”
“看不上你还找人家?”
“不就是想借他那张破嘴用用吗?”
“哼,俺们值钱就值钱在这张嘴上了,凭什么随便借给你用,过嘴瘾也不行。”
“丁卯儿”媳妇说完,连看都没有再看“大喇叭”一眼,就昂首挺胸地领着占禄,朝村子东头走去。刚走到大槐树底下,老远就瞧见庙台子上站着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自个儿的公爹,她使劲揉揉眼睛,又使劲看了几眼,还是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便又赶紧把占禄抱起来,让他帮忙确认了好几遍,这才忙不迭地跑到跟前,大声招呼起来:“爹,真是您啊?您回来啦?没出什么事吧?”
“桂爷”回头白了“丁卯儿”媳妇一眼:“你还盼着我出事怎么的?你好好打量打量,我哪点看上去,像出过什么事的样子?”
“丁卯儿”媳妇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一下“桂爷”,除了气色略微显得有些疲惫,确实没有一点儿出过事的模样,全身上下的衣裳,也还跟走的时候差不多一样干净。原来“桂爷”那天,被公安局的吉普车带到县公安局,并没有马上接受询问,而是和十几个人一起,被安排住进了一个大通铺的屋子里,一连过了好几天,除了到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桂爷”到了这把年纪,早就明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道理,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了,既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当然乐得随遇而安,过一天算一天,根本连问都懒得问,到底公安局把他接过来要干吗。没想到就是这么个随遇而安的态度,倒正经救了他自个儿,等到屋子里头的人都轮换了好几遍,公安局同志好像才忽然注意到,人群中还一直有“桂爷”这么一号,几个人翻出来他的卷宗看了几眼,又叽叽喳喳地议论了半天,人家议论的大部分内容,“桂爷”离得远,想听也听不那么清楚,可有一句话,人家说得实在响亮,他想不听清楚都不行了:“你瞧他那个笨嘴拙舌,闷头儿闷脑的模样,就算让他说,他能说出个屁来呀?赶紧让他回去得啦,别跟这儿耽误我们功夫了。”
估计就是靠着人家这么一句话,“桂爷”最后又平平安安地坐着人家的吉普车,回到了韩家庄,临到看到韩家庄的那个路口,“桂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坚决要求公安局同志的吉普车,千万别再进村子,就在原地停下,让他“安步当车”,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丁卯儿”媳妇连吉普车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当然更加无法想象这些天在公安局发生的事情,她也懒得劳神去想象:“没出事就好,您是俺公爹,俺怎么会盼着您出事哩?还说哩,您没出什么事,咱家里头可是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老百姓过日子,能有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天大的事,说出来肯定得吓您一大跳,您哥哥,就是我们大爷他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
“您怎么说得这么轻巧?没了可就是死了?”
“死了有什么不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尤其是对他来讲,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他过去不老念叨什么我生如此不如无生吗?这回彻底地无声了,也省得他念叨了不是?”
“爹您真这么想的?真这么想你回来了干吗不直接回家,跑个空庙台子上来转悠什么哩?”
“空庙台子?在你眼里是空庙台子,在我眼里,照样还是咱韩家庄那座前出廊后出厦的大庙,当年要是没有这么个大庙,我就算是从日本鬼子手里头逃出来,就算是逃到咱韩家庄,最后也得活活冻死饿死,还好这一回咱吉人天相,没出什么事,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自个儿还能不能再逃回韩家庄哩。”
“咳,人都已经回来了,还说那些个干吗?您赶紧回家去歇会儿,我去给孩子他爹送两件衣裳,咳,爹您都回来了,我还送什么衣裳,我干脆赶紧去把他爹叫回来得啦。”
“对头,是得赶紧把那小子给我叫回来,还有常跟他在一块儿的那个‘咸菜回’,也不知道外甥这两天过来不过来,最好能把他们都凑齐了。”
“是,回头让他爹去招呼招呼大家伙儿,都凑齐了来给您接风。”
“接风不接风的倒在其次,这些天我闲着没事,东琢磨西琢磨,没想到竟然让我琢磨出来个天大的秘密,我得赶紧抓时间告诉他们,省得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全都稀里糊涂地白活了。”
“什么秘密呀,有这么大的法力,能让他们都不白活了?”
“说出来你也听不明白,不过说给你听听也不碍什么事,过去你也没少听我们白话三国,可白话了这么多年,连我带他们,还有你,咱们所有的人敢情都没看出来,一部三国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字,过去人们一直以为写的是魏蜀吴三国,打打杀杀的战争故事,我也一直当成了战争故事白话了这么多年,这回仔细一琢磨,我才忽然琢磨明白了,敢情这三国里头说的,原来就是一个斗嘴的故事。”
“丁卯儿”媳妇还没有答话,占禄就抢先接了话茬儿:“爷爷,我知道,你说的是诸葛亮舌战群儒,对不对?”
“舌战群儒只是其中的一小段,我说的是整部三国,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一个斗嘴的故事,从捉放操,也就是曹操斗陈宫开始,到后来的三英战吕布,曹操斗袁绍,斗孙权,甚至连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没有一个不是斗嘴的故事,既然是斗嘴,当然就得看谁嘴多了,说白了也就是谁的名字里头,到底有多少个‘口’字,董卓一个‘口’字都没有,当然早早地就丢了性命,袁绍倒是有两个‘口’,可两个口没合在一块儿,所以有再多人马,也斗不过吕布曹操,要说吕布那两个口,正经不可小觑,后来他赶上个陈宫,也带了两个口,要是他俩真能把这四个口合在一起,曹操恐怕就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可惜陈宫这两个口,不光没能跟吕布的两个口合在一起,还老想把他的两个口盖住,这么一闹,曹操还不等于是白捡了个大便宜啊?刘备这个没出息家伙,要说他那个‘田’字里头,其实藏了不少个‘口’,可惜他没看出来,估计也跟老田头儿似的,一辈子也没算清楚他那个‘田’字里头,到底有多少个口,要说还得说是曹操有眼力,老早就看出来了他这个‘田’字的厉害,‘青梅煮酒论英雄’,一下子就把他的底细给抖搂出来了,可惜这个没出息家伙,始终都不敢相信自个儿,以为他名字里头没口,弟兄几个的名字里头,居然也都找不到一个‘口’字,想打天下肯定不行,万般无奈,他这才下定决心三顾茅庐,去请了个带口的诸葛亮,诸葛亮有口是有口,可惜只有一个小口,想要跟三个口的曹操,两个口的孙权,三分天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何况人家曹操孙权也都不傻,人家找到的周瑜和司马懿,哪个都不比他口少,这种情况下,别说他六出祁山,六百出他也不可能把天下打下来。”
“桂爷”正说得高兴,牲口棚里头忽然传出来一阵马叫声,“桂爷”
扭头朝牲口棚那边看了一眼:
“瞧见没?这些天没回来,连韩家庄的马都想我了,这么大声叫唤你们知道是啥意思吗?这是嫌我跟你们说的话太多了,不高兴了,得,嫌我话多我就不说了,好好看看你们去得啦!”
“桂爷”一行说,一行乐呵呵地朝牲口棚走了过去。“丁卯儿”媳妇一直看着他进了牲口棚,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占禄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还是你爷爷吗?怎么比你那个没准稿子的爹,还没准稿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