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村庄(下册)》(23)
四十八、“瞎补丁”奶奶和“老片儿汤”的结局
“瞎补丁”奶奶默默地跟着“相爷”的送葬队伍,一直跟到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才站住脚,可好像还不想马上转身回去,而是挑了一处地势高点的土坡,站到上面去,继续看着送葬朝远处行进,一行看一行摇头,嘴里头也不住地嘟囔:
“唉,一个好人都没有了啊,一个好人都没有了啊。” 丧事办完了,伙房也就该撤了,“瞎补丁”正帮着把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桌椅板凳,挨家挨户往回送,送来送去就来到了村子东头,看见自个儿媳妇站在那里,傻愣愣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忍不住有些好奇,刚凑到近前,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了“瞎补丁”奶奶一声接一声的嘟囔,“瞎补丁”
听着听着就上来了火气:
“傻娘儿们,该回家不回家,跑那么老高的地方上去干啥?好好管着你那张臭嘴点,什么叫‘一个好人都没有了’啊?你自个儿也不算是好人了怎么的?就算你不拿自个儿当好人,也不能不拿我当好人对不对?咱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别瞎说,把嘴坐屁股底下,也没人把咱当哑巴卖了。”
“瞎补丁”奶奶扭头看看“瞎补丁”,还真就一言不发地从高坡上走了下来,这可真有些出乎“瞎补丁”的预料,要按照“瞎补丁”奶奶以往的脾气,“瞎补丁”骂她一句,她至少也得还击个七八句,还击到“瞎补丁”
哑口无言,甚至落荒而逃,才算罢休,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发,还倒真让等着挨骂的“瞎补丁”,有些不知所措了:“傻娘儿们,怎么哑巴啦?哪儿不舒服啦?赶紧回家歇会儿去吧,回头我送完东西,立马就给你送壶热豆浆过去,喝完好好地出出汗,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瞎补丁”奶奶走下高坡,走到“瞎补丁”跟前,看了他两眼,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似问似答地说了一句:“你说人这一辈子,该不会就是为了一张嘴活着的吧?”
就接着朝自个儿家走去。“瞎补丁”望着她的背影,使劲皱皱眉头,也摇着头苦笑了起来。
“瞎补丁”送完东西,回到豆腐坊。才发现大半天没回来,豆浆早已经被别人偷喝光了,没办法,只好套上驴,重新开始磨豆子,磨豆子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磨好的,“瞎补丁”在伙房那边帮了大半天忙,也实在有些累了,就靠在被摞子边上,打算稍微眯盹儿一小会儿,起来再接着熬豆浆,可感觉也就是刚合上眼,就听见“满天星”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拍打着豆腐坊的门,“瞎补丁”赶紧起身把房门打开,“满天星”脚还没进门,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爹,快回家,回家看看去吧,我娘,我娘她扎水缸里头死了。”
“瞎补丁”顾不上西屋的那头驴和磨盘上的豆子了,撒腿就朝自个儿家跑去,一行跑一行自言自语地叫骂着:“他娘的个臭娘儿们,你稍微多等会儿,怕什么的呀?新磨的豆浆不是他娘的更好喝吗?”
“瞎补丁”跑进家的时候,院子里头已经挤了不少的人,他媳妇已经让人给抬到了里屋的炕上,“大喇叭”也已经带着人,给她换完了衣裳,“瞎补丁”冲进里屋,扑到媳妇身上,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臭娘儿们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呀?你他娘的倒是张嘴,张嘴再骂我两声啊?我他娘的锔了那么多年大缸,没想到锔来锔去,竟然把大缸锔成了你的棺材呀。”
“瞎补丁”奶奶的葬礼举办得相当简单,账房伙房干脆就借用了“相爷”
办事的地方和人手,人也只在家里头停留了一天,棺材一到,立马就入殓,紧接着就抬到坟地里头埋了。“瞎炮仗”把葬礼安排得这么简单,也完全是为了照顾“瞎补丁”,媳妇的死,好像让他受了不小的刺激,动不动就号啕大哭,而且一哭起来没完没了,简直就跟他媳妇附体了一样,“瞎炮仗”看着情况不好,担心夜长梦多,赶紧张罗着尽量压缩时间,尽早地让“瞎补丁”奶奶入土为安了。
就在人们忙活“瞎补丁”奶奶葬礼的时候,“老片儿汤”提着“相爷”
留给他的拐杖,悄悄地来到了村委会,摸到“小馄饨”的身后,突然挥起拐杖,照“小馄饨”头上就是一阵猛抽,把个“小馄饨”打得,鬼哭狼嚎着就跑出了村委会,“老片儿汤”虽然已经得了手,可是却不想就这么鸣金收兵,紧跟着也追了出来。别看在屋子里头,“小馄饨”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着了他的道,真要跑到外头来,他再想要追上“小馄饨”,可真比登天还要难了,“老片儿汤”追不上也要追,反正手里的拐杖不重,就算追不上“小馄饨”,至少嘴里头还能多骂他两句哩。
爷孙俩就这么一个追,一个跑,转眼之间,就围着牲口棚转悠了好几个圈子,要说“小馄饨”也真够不是东西的,他要是真想跑,本来可以简简单单往树行子或者庄稼地里头跑,那样转眼之间,就能让“老片儿汤”
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想追也就没法追了,他绕着牲口棚跑,还又不玩命地紧着跑,始终保持着能让“老片儿汤”看见他半拉身子的距离,显然就是没憋着好主意,想要惩罚惩罚他爷爷,谁让他刚才下手那么狠,差点儿把自个儿打晕过去哩?“小馄饨”跑着跑着,忽然把身子一拐,跑到了几个大粪坑之间,绕着一个一个的大粪坑转悠了起来,这下可真把“老片儿汤”给气着了,眼看着“小馄饨”离自个儿没多远,可就是抓不到他,想打也打不到他,“老片儿汤”跺着脚地连喊带叫,让“小馄饨”停下,“小馄饨”到了这个时候,还怎么可能听他的招呼?
眼前得意扬扬的“小馄饨”,让“老片儿汤”越看越生气,嘴里头的话也越骂越难听,骂到后来,什么“王八操的,狗日的,婊子养的”等等全都招呼上了,“小馄饨”大概真是那种不挨骂长不大的东西,“老片儿汤”
骂得越凶狠,他反而笑得越轻松了:“爷爷,您省着点儿力气啊,现在才刚骂到我爹,您可千万别就把劲儿全使光了啊,待会儿骂到您自个儿的时候,可千万别没劲儿了啊。”
“老片儿汤”本来就已经火冒三丈了,听“小馄饨”这么一说,这火气当然就更大了,可他火气再大,隔着大粪坑,也拿“小馄饨”没有什么办法,而且让这个混蛋孙子这么一提醒,“老片儿汤”也忽然意识到,再这么骂下去,倒越来越不像是在骂他“小馄饨”了,眼看着“小馄饨”在他眼前晃悠,可他抓又抓不到,骂又没法再接着骂,“老片儿汤”简直是又急又气又没辙,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忽然看见了自个儿手里头的拐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件趁手的家伙,瞅准了“小馄饨”站立的位置,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拐杖狠狠地扔了过去。
“老片儿汤”光顾了瞄准“小馄饨”,根本没有注意自个儿的位置,这一下子使的劲又实在太大,拐杖没打着“小馄饨”,他自个儿的身子却难免站立不稳了,三摇两晃,居然“扑通”一声掉进了大粪坑里头,刚才还得意扬扬,准备好好气气他爷爷的“小馄饨”,如今一看他爷爷真遭到了惩罚,也立马慌了手脚,赶紧从地上把拐杖捡起来,趴到大粪坑边上,把拐杖远远地递过去,想让“老片儿汤”抓住,即便不能把他拉上来,起码也不至于沉下去了不是?可“老片儿汤”到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就上来了一股子倔脾气,宁可拼命扒住大粪坑边上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气,该死也不抓他递过来的拐杖,“小馄饨”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一看这情况,干脆跪在大粪坑边上,冲他爷爷磕起头来,一边磕还一边央告:“好爷爷,我的好爷爷哎,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您孙子吧,我这儿给您磕头啦,等我磕够了数,您就赶紧抓住拐杖,让我给您拉上来吧,回头您只要出了这大粪坑,您孙子我任打任罚,绝对一步都不跑了。”
“小馄饨”连磕头带祷告地折腾了半天,没听见“老片儿汤”发出什么声音,还以为他已经默认了自个儿的提议哩,赶紧高兴地站起身,想要再用拐杖去拉他爷爷上来,可他刚一站起身,就听见了“老片儿汤”歇斯底里的叫喊:
“快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孙子把爷爷推大粪坑里头啦,再不来人可真要呛死了啊。”
“小馄饨”一听“老片儿汤”这么喊叫,赶紧“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爷爷,我的好爷爷哎,您饶命好不好啊?您这么一叫唤,孙子赶明儿还活不活了啊?”
“老片儿汤”一叫喊,当然很快就过来了不少人,七手八脚把他从大粪坑里头捞了上来,抬到大湾边上,拿大桶大桶的干净水,好好冲洗了大半天,总算是把身上彻底冲洗干净了,“疙瘩猴”媳妇这时候也拿来了干净衣裳,“疙瘩猴”一件一件给他爹换上,把他爹背回了家。
“老片儿汤”毕竟八十好几的人了,怎么经受得住这一番折腾,一下子就倒在了炕上,一连喝了好几天汤药,病情丝毫不见好转,最后连大夫都说了明白话,告诉“疙瘩猴”和“小馄饨”,以后不要再去请他了,再请他也不会来了,病人愿意吃啥,就让他吃点儿啥好了。大夫的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等于是判了“老片儿汤”的死刑,“疙瘩猴”和“小馄饨”爷儿俩再怎么伤悲,也只能面对现实,该准备棺材准备棺材,该置办寿衣置办寿衣。等这一切都置备齐了,那边“老片儿汤”也咽气了。
“老片儿汤”的葬礼从一开始就好像注定了不会顺利,首先是天公就不作美,淅淅沥沥的连阴雨,一下就是好几天,别说出殡,连打个坑都费尽了周折,大家伙儿瞅好了天气出门,都得额外捎带着雨衣雨鞋,因为谁都说不好,这雨到底还会不会接着下。“小馄饨”倒是在老坟茔里头,给他爷爷“老片儿汤”选了一块位置相当不错的坟地,可再好的坟地一下雨,也都变得除了泥就是水了,打坑的活儿当然就十分不好干,好在“小馄饨”
这次倒还真舍得出了点儿血,给打坑的小伙子们,每人都准备了两包烟,再加上“瞎炮仗”一连几天高门大嗓的咋呼,“老片儿汤”的坟坑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打了出来。
天公不作美也还能想办法,大不了时间上做些牺牲也就是了,可韩家庄的人要是也不捧场,这个事儿可就正经有些不好办了,头一天账房那边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收上来的钱还不够当天花出去的数,还得要“小馄饨”从腰包里头往外掏钱补这个亏空,头一天没收上来什么钱,接下来的第二第三天,就根本不用再抱什么指望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实在不能全怪韩家庄人不捧场,那年头谁家的日子都没多富裕,除了吃穿,谁家手边都没有多少现钱,而且预先谁家也不会想到,韩家庄今年,能有这么多红白大事,“吱喽吧嗒”娶完媳妇,还没过去几个月,“嘻哈哈”就出嫁,之后又是“完秋”与“三傻子”成亲,前面那几桩,不管怎么说,还倒都算是喜庆事,大家伙儿为了给主家添个喜,手头难免就放得有些松了,等到后来“相爷”和“瞎补丁”奶奶的丧事,前后脚招呼过来,不少人家可就实在有些个招架不住了,那年头,除了能偷偷赶集卖两个鸡蛋,老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进项,大家伙儿手头都紧巴,借钱当然就更不容易,平常过日子怎么也好对付,没钱大不了就不花,让嘴巴肚子吃点儿亏,只要自个儿不说,外人也看不出来什么,可如今“老片儿汤”一死,这个份子钱,光靠难为嘴巴肚子,就已经毫无用处了,顾及脸面的人家,干脆就让账房记了欠账,那些连脸面都没法再顾及的人家,干脆就彻底一声不响了。
份子钱收不上来,也还没那么要命,“小馄饨”家干活儿的劳力多,吃闲饭的人少,“老片儿汤”一直到临死前,也还在挣着工分哩,他们家哪年年底都能领些余粮款,这些年下来,多少也算有点儿积蓄,“小馄饨”
不高兴归不高兴,这个时候拿出点儿钱来救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真正要命的是出殡那天,“瞎炮仗”吆喝了半天,居然连一个能抬棺材的棒小伙子,都没吆喝出来,二龙正躺在家里头喝药,占本那小子跟着他爹去相亲了,别的人要么是亲戚家里有事,要么是朋友家里有难,总之是人人好像都有个响当当的不来捧场的理由。小伙子们既然不露面,“瞎炮仗”就只好跟在场的岁数大点儿的老爷们儿们商量,想让他们豁出去,卖膀子力气,帮忙把棺材抬到坟地里头去,他不商量还好,这一商量,干脆把几个岁数大点的,也给商量跑了,因为这抬棺材确实不是个小气力的事儿,坟地的里程,也不是一口气两口气就能抬到的,棺材不抬起来还好,真要抬起来了,就不能轻易再往地下放,这把子气力和耐力,除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别人还真没有。
“瞎炮仗”吆喝了半天,不光没把抬棺材的人吆喝过来,反而把捧场看热闹的人也吆喝走了不少,“小馄饨”一看不好,赶忙上前拦住了“瞎炮仗”:
“大叔,您辛苦了,我这边谢谢您了,您先稍微歇会儿,回屋里头喝两口水去吧。”
“喝什么水?这抬棺材的人还没吆喝上来哩。”
“不用吆喝了。”
“不用吆喝?你什么意思?这殡不出啦?”
“这殡咱该出当然还得出,可人您不用再吆喝啦。”
“这倒奇了怪了,不吆喝人,咱让谁抬棺材啊?难不成你小子还真有孙大圣的本事,拔几根毛就能变出人来?”
“大叔,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这种玩笑?变人我变不出来,可咱眼前不好好歹有这么几个人哩?”
“小馄饨”说着话,随手朝身后一挥胳膊,“瞎炮仗”眼睛随着他的胳膊一转,立马就看清楚了他说的那几个人,“小馄饨”兄弟“二小馄饨”
以及他们的几个表兄弟,“瞎炮仗”回头看看“小馄饨”:“就你们这几个人?能抬得起来这口棺材?”
“整口棺材我们肯定抬不起来,不过棺材是死的,咱人是活的,咱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咱他棺材盖卸下来,棺材不就没那么重了吗?要是还不行,大不了咱再把死人也搬出来,先把棺材抬进坟地,下到坟坑里头放稳当了,咱再把人放进去不就得啦?”
“瞎炮仗”使劲挠着脑袋,他帮人家张罗了小半辈子白事,张罗着抬出去过多少个棺材,可还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见过有这么朝外抬棺材的哩。这简直就不叫个事儿!不叫事儿归不叫事儿,可眼下这么个困局,好像也只有这么一种办法,才能真正破解得了。
就在“瞎炮仗”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小馄饨”已经招呼着弟兄们,动手掀开了棺材盖,弟兄几个扒着棺材四角,试了试棺材的分量,发现还是不得不把“老片儿汤”从棺材里头搬出来,“瞎炮仗”
这时候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使劲招呼着剩下的人们,赶紧过来帮忙。没有了“老片儿汤”的空棺材,分量立马就小了许多,弟兄几个一声吆喝,齐刷刷地就把棺材举到了肩上,棺材一举起来,伸手帮忙的人也立马多了,“老片儿汤”的棺材就这么大敞四开地奔了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