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之下(修)
神像之下(修)
暮霭沉沉,城门在身后渐次隐去。远山轮廓被昏暝吞没,空气里浮动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沉沉压在人心头。
封灵籁举目观天,但见天际黑云翻涌,如墨龙聚首,显是骤雨将至。她黛眉微蹙,足下发力,催快了行程。
引路的稚童折入一条荒僻小径,三人穿行于密林幽径。枝桠横斜,藤蔓牵衣,奔了约莫三四里地,眼前豁然现出一座古刹,飞檐倾颓,墙垣斑驳,在渐浓的夜色中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便在里头……”孩童指向那两扇紧闭的破败山门,声音怯怯,带着几分不安。
肖灵音心急如焚,哪顾得细看,足尖一点便抢上前去,推开了庙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陈腐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庙内光影昏昧,蛛网如幔,垂挂于梁柱角落。
肖灵音目光如电,疾扫四周,只见断壁残垣,尘埃覆盖的蒲团散落,哪里有半个人影?连一丝生人气息也无。
“孩子,你所说的人呢?”肖灵音声音微颤,强压着心中焦灼。
那孩童紧挨着随后跟入的封灵籁,惶惑地四下张望,小脸上写满惊疑:“我…我分明看见大哥哥就…就躺在那角落里的。”
他手指颤巍巍指向左首最深处,“他受了伤,给了我一袋糖,叫我来寻你…怎…怎就不见了?”
言罢,竟急得呜咽起来。
封灵籁见他落泪,心中不忍,忙俯身轻抚其背,柔声劝慰:“莫哭,好孩子。姐姐们并未怪你,许是你大哥哥伤势好转,自行离去了。不是你的过错。”
她自怀中取出一小包蜜饯,“喏,莫哭了,姐姐再给你些甜的。”
肖灵音见此情景,心中亦是一软,酸楚与歉意交织。她蹲下身,轻拍孩童瘦弱的肩膀,语声温柔中带着悔意:“是姐姐不好,怪我太过心急,惊着你了。我…我只是忧心你大哥哥的伤势,并非有意凶你,你可原谅姐姐么?”
孩童抽噎着点头,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带着哭腔道:“姐姐…姐姐没错。可…可大哥哥伤得那样重,怎能自己走呢?他…他会不会被坏人掳去了?”
封灵籁步履轻移,行至孩童所指的角落。素色裙裾拂过积尘的青砖,留下浅浅痕印。她俯身细察,但见地上印痕凌乱,墙角几点暗褐色的斑痕已然凝涸,却仍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
她手指轻触那痕迹,凑近鼻端一嗅,霍然擡首,眸中精光一闪:“此血犹未干透,他定然在此停留未久!”
封灵籁起身环视这破落古庙,指尖不经意拂过斑驳剥落的壁面:“重伤之人,步履维艰,能行多远?更何况——”她语声微顿,唇角勾起一丝了然,“他独独要寻你。这般情谊,岂会不等你到来便悄然离去?”
碎瓦在封灵籁足下发出细微脆响。
她忽而停驻于一幅褪色模糊的壁画前,指尖沿着墙缝间隐约的刻痕细细描摹:“此庙年岁深远,难保没有暗藏玄机。你那师弟若当真机警,此刻或许正匿于某处,静听着我们的脚步呢。”
“是了,你说得对。”肖灵音眸光微动,声音里透出一股奇异的柔软与笃定,“从小到大,就数他最黏我,定会等着我去寻他的。”
刹那间,一段尘封的暖忆涌上心头,将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温柔笑意,轻声呢喃:“那年上元灯节,我偷偷带他溜下山去。街上人山人海,火树银花,我看得痴了,竟一时松开了他的手……”
肖灵音顿了顿,声音微涩:“待我回过神来,四下里尽是陌生面孔,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我急得在街心跺脚,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可光哭又有何用?我抹着泪,跌跌撞撞在人群里寻了又寻,直到师父找来,仍是一无所获……”
“后来……”她的声音陡然轻快,仿佛回忆里透进了一束光,“是个卖糖葫芦的老丈指点,说前面荷花灯铺子前立着个倔强的小娃儿。任谁哄劝拉扯,他都纹丝不动,只固执地说:‘要等师姐来’。”
说到此处,肖灵音眼眶倏然红了,泪珠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细碎晶莹的光:“我永远记得找到他时的模样。小小的人儿,紧紧攥着我给他买的荷花灯,像尊小小的石像立在那儿。后来我问他,为何不四处走动寻找?他说……”
“‘只要站在原地,师姐就一定能找到我。若是我乱走,反会与师姐错过。以后若是再走散了,我还在原地等师姐。’”
肖灵音擡起泪眼,目光异常明亮,她紧紧锁住封灵籁,想要从她那里汲取一丝力量与肯定:“所以他现在,一定还在原地等着我,对不对?”
深藏心底的恐惧,此刻几乎要压垮她强撑的镇定。
封灵籁望着她微微发颤的肩线,心口像是被浸了醋的棉絮堵住,又酸又胀。她伸手轻轻搭在肖灵音肩上:“他既应了你,便是刀山火海也会等的。我们定能寻到他,如同那年上元夜。”
肖灵音喉头滚动,擡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湿痕。烛光将她指尖的泪珠映照得晶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酸涩与恐惧尽数压下,再开口时,嗓音虽带着一丝潮气,却已有了破晓般的清明:“是啊……那傻小子,最是守信。”
她擡首望向庙宇破败的穹顶,夜色如墨,恍惚间,那个执着守候的小小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浮现,“说好等我的,便一定会等。”
“姐姐,我也帮你们找大哥哥!”孩童扬起小脸,努力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
肖灵音心中一暖,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好孩子,谢谢你。”
三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分散开来,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中展开细致的搜寻。
腐朽的梁柱在脚步震动下落下尘屑,惊起一窝栖息暗处的夜蝠,扑棱棱地飞向残破的窗棂。
肖灵音的指尖沿着斑驳的墙砖一寸寸摸索,指甲缝里很快积满了经年的陈灰。她叩击墙面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那急促的笃笃声能穿透砖石,唤出她心心念念的人来。
“大哥哥,你在吗?”孩童清脆的呼唤在空旷的庙堂内回荡,更添几分寂寥。
封灵籁目光如炬,冷静地审视着庙中每一处可疑的角落。
忽地,她的视线凝注于神龛前那张布满灰尘的供桌,那垂落在地的残破黄布幔,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她屏息凝神,缓步靠近,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布幔——
“喵呜——!”一声凄厉嘶叫陡然炸响。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供桌下猛扑而出,绿幽幽的猫眼在昏暗中闪烁着摄人的寒光,獠牙毕露。
封灵籁心头一凛,反应极快,袍袖一拂,一股柔劲送出,将那炸毛的黑猫凌空扫开。
肖灵音与孩童闻声急至。
那黑猫被封灵籁劲风所拂,在半空灵巧地一扭身,稳稳落在供桌之上,浑身毛发倒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绿瞳森森地瞪视众人片刻,旋即几个纵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雨幕之中。
“原是只野猫,”封灵籁定了定神,朝肖灵音歉然一笑,“我见布幔微动,只道是令师弟藏身其下。”
“无妨,再仔细找过便是。”肖灵音虽如此说,眼底的失望却难以掩饰。
此时,那孩童不知在墙角触碰了何物,只听庙内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机括轻响。
肖灵音与封灵籁身形同时一凝。两人霍然回首,目光如电,瞬间锁向声音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