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试探（3）
凉亭试探（3）
城主清泠的眸子骤然染上赤红，声音拔地而起：“是又如何？！这天下棋枰，众生皆子！你为复仇，不也机关算尽？诱杀白骨观，血洗弯月堂，累累白骨，难道不是你的‘功绩’？！”
她胸膛剧烈起伏，积压多年的恨意如火山喷发，“这才叫复仇！你以为是小儿女的过家家么？！”
她目光扫过封灵籁惨白的脸，掠过青山公子痛楚扭曲的神情，带着疯魔般的决绝厉喝：“为替殿下雪恨！为将窃国逆贼挫骨扬灰！这点算计，这点代价——”她声音陡然转厉，裂帛般刺耳，“纵是焚尽人间，永堕无间，我亦在所不惜！区区算计，何足道哉？！”
封灵籁眼中悲愤之火熊熊燃烧，声音却因极致的痛苦而嘶哑颤抖：“你们……可曾睁眼看这天下？！看你们掀起的滔天巨浪？！”她手臂如戟，遥指北境南疆，仿佛能望见烽火连天，“为复仇，不惜倾覆社稷！如今内乱四起，外敌环伺，江山飘摇，黎民何辜？！那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尔等可曾入眼入心？！”
“尔等机关算尽，多少无辜性命填了这棋局？！他们的血不够烫么？！他们的冤魂不在尔等耳边悲鸣么？！”
她胸膛起伏，带着绝望的清醒，“我杀白骨观，屠弯月堂，因其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我刀下亡魂，皆血债累累之辈！我至少……未令无辜者为我之恨血流漂杵！”
“可你们呢？！这一路，多少清白之人成了尔等阴谋的祭品？！他们至死不明所以！连同我——连同我这被尔等玩弄于股掌的蠢物！都成了尔等手中那把沾染无辜鲜血的刀！我们所有人……都死得糊涂！都成了尔等复仇业火下……一缕缕无谓的冤魂！”
青山公子闻言，右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自己面门，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那张清俊温润的“青山公子”面皮应声撕裂剥落，露出一张足以令人倒抽冷气的脸孔。
左半边，依稀旧日清朗轮廓，眉目如画；右半边，却如地狱焦土，皮肉扭曲焦黑，狰狞疤痕如蜈蚣盘踞，深可见骨！
他以这张神魔共铸、半是俊逸半是修罗的面孔，死死盯住封灵籁，声音嘶哑，裹挟着血火怨毒：“你道我们算计？！若非那帮畜生先构陷了忠肝义胆的镇北将军！迫害了智勇无双的昭阳长公主！这江山社稷，何至于崩坏至此？！今日种种，皆是他们作孽的报应！报应！！！”
“百姓无辜？！哈！”他发出凄厉惨笑，“镇北将军被构陷通敌，千夫所指时，可有一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一个都没有！！！”
“将军身戴重枷，押赴刑场那日！你口中那些‘无辜’的百姓！挤满长街！将污秽粪水、烂菜臭叶，狠狠砸向曾为他们浴血沙场的英雄！用最恶毒言语诅咒！恨不得食肉寝皮！”
“然而，就是这个人！北拒狄戎，十年浴血，为他们守住了东安的北大门！南抗强魏，千里驰援，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南魏北上的铁蹄！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得到了什么？！”
“是豁出性命保护的臣民的背叛！是泼天污秽！是千刀万剐的诅咒！是身首异处，连……连临盆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他手臂如刀，狠狠指向南方，“你若不信！去南境！去扶芳坡！去看那漫山樱花树下……埋的是什么？！”
“是整整七万镇北军的累累忠骨！是被他们豁出性命保护的‘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坑杀活埋的七万冤魂！！你告诉我——他们！难道就不无辜？！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他们的冤屈！又该向谁去讨？！！”
他目光死死锁住封灵籁，复杂难言：“你母亲——昭阳长公主殿下！她智谋无双，勇毅果决，更有一颗仁德宽厚、泽被苍生的心！你可知……你可知我从前是什么？是权贵手中豢养的玩物！是见不得光的禁脔！是连牲畜都不如的娈童！”
这惊世骇俗的自白，带着血淋淋的过往，让封灵籁如遭雷击。
青山公子却不管不顾，将积压半生的屈辱喷薄而出：“是殿下！是她力排众议，顶着滔天压力，颁下那道《禁绝令》！是她亲手杖毙了圈养我的那个衣冠禽兽！是她将我和无数如我一样在泥沼里挣扎的孩子拉了出来，斩断锁链，给了我们一个能挺直脊梁做人的机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感激与刻骨铭心的崇敬，“她给了我名字，教我识字习武，让我不再是任人践踏的尘土！她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此生仰望的光！”
这汹涌的情感冲垮戾气，只剩纯粹的炽烈忠诚：“为了她！为她讨回公道！洗刷冤屈！不让她的血脉断绝、精神湮灭！”
“颠覆腐朽王朝算什么？让窃国者、构陷者、昏聩者付出代价算什么？！纵化身修罗，焚尽这污浊人间，只要达成她的遗愿，我甘之如饴！万死不辞！”
“而你——封灵籁！”他声音如重锤击落，“你可知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你才是这盘复仇棋局中，最大的变数，亦是……殿下留在这世间，最珍贵的遗泽！”
封灵籁如同被一道无形裹挟着无数冤魂哀嚎与血色记忆的惊雷狠狠劈中。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撕裂了她的喉咙。
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十指深深插入发间，仿佛要将那些疯狂涌入脑海，足以焚毁一切认知的恐怖真相硬生生抠出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猛退，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摇摇欲坠。
“不！不要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尖啸化作破碎的呜咽哀求，充满无法承受的痛苦与濒临疯狂的恐惧，“闭嘴！都闭嘴啊啊啊——！！”
最后嘶哑的呐喊耗尽气力，只剩绝望的气音在风中颤抖。
她蜷缩蹲下，将脸深埋臂弯，整个人如同风中枯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只剩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断续溢出。
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坍塌，只剩无边黑暗与混乱。
“灵籁！”青山公子肝胆俱裂，身形如电扑跪到她身前，带着卑微惶恐，伸手欲触她颤抖的肩膀。
“别碰我！”
封灵籁如被烙铁灼伤，猛地一推，发出一声惊惧破碎的呜咽，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朝着美人城幽深莫测的城外，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身影在月色下踉跄、跌撞，带着逃离炼狱的决绝。
“灵籁！！”青山公子嘶吼裂空，在封灵籁推开他的瞬间便弹身而起，那张半仙半魔的脸上交织着无尽恐慌与痛楚。
他身形带起疾风，毫不犹豫朝着那决绝逃离的身影狂追而去。
“回来！城外凶险！！”沙哑的呼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美人城外，绝非此刻心神俱碎的封灵籁所能面对。
两道身影，一逃一追，快如鬼魅，瞬间没入通往城外的曲折巷道，只余衣袂破风声与焦灼余音在庭院回荡。
城主依旧静立，月光衬得身影孤高清冷。她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最后一丝因封灵籁崩溃而起的波澜彻底沉寂，恢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漠然。
树影下几道黑影无声掠至她身后，垂首待命。
“跟着他们。护住封灵籁，不容有失。”她未回头，声音平淡无波，“至于苏寝……只要不碍事，便由他去。”
“遵命！”黑影低应，身形一晃，如墨融夜色，悄无声息追去。
庭院彻底沉寂，唯余风拂枝叶的沙沙声，与空气中未散尽的痛苦血气。
城主缓缓擡手，指腹轻拂冰冷面具，低不可闻的叹息散在风里：“终究……还是心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