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夜话
林家夜话
冯家人一走,院里顿时只余下一片沉寂。
林杏枝站在院中,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洗得发白的帕子胡乱抹着眼泪,可越擦越糊,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林青禾轻声唤了她一声:“小姑……”
林杏枝扑上前抱住她,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压在心头的委屈都抱进这个怀里。
她哽着喉咙,声音沙哑:“我……我早该回来的。若早知他们敢干这事,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再靠近你一步!”
说着说着,她已坐倒在门槛边,抱着头,像个快溺死的人,在荒年枯河里终于哭出了声。
“嫂子不在了……哥也不见了……我只剩你们仨还活着、还在我眼前,青禾,你让小姑怎么还能忍?!”
林青禾沉默片刻,蹲下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林青山和青麦也悄悄挤过来,眼圈都红了。
林杏枝一边哭一边说,像是积在心里的浊水终于被撕开了缺口:
“我刚嫁过去那年,还年轻,媒婆说冯家是老实人家,说他爹娘宽厚、丈夫本分。我信了,还欢喜。可成亲没两月我就怀了孩子,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护着身子,想着是儿是女都得干活不是?”
“可冯家公婆把我当牲口使唤,洗衣、做饭、下地,连夜里拉磨也让我去。那孩子……那孩子才三个月就没了。我当时还跟你娘说‘没事,苦日子里哪家不是这样’,可我是真的不甘心!”
她抹了把脸,又哭又笑:“我拼命做活儿,想着只要他们看我一眼,夸我一声能干,我就……我就认了,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句‘不中用的赔钱货’,是年年过年只能自己去砍柴,是屋里漏雨他们骂我晦气,是养的鸡多了他们说我偷吃,是给你们送口粮,他们就说我‘狼心狗肺’。”
“我拿我自己种的青菜、喂的鸡、省下的鸡蛋换点粮食,偷偷留给你们,他们就说我有娘家不顾冯家了,说我贼,说我下贱……”
“他们还敢来……他们还敢卖你!我恨不得剁了他们!”
林杏枝痛哭失声,声音凄厉,在这寂静的黄昏里传得老远,像一道压抑太久的雷炸开了天。
邻家大婶悄悄趴着墙头探头探脑,见林杏枝哭得断肠,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骂了一句:
“冯家那作孽的公婆,真是个害人的!人家姑娘一个人撑着弟妹过日子,还没个长辈帮扶,他们倒好,搁这落井下石。”
“是啊!”另一边也有人附和,“青禾这丫头我打小看着的,人是顶好的,踏实能干,同龄娃子还满山疯玩呢,她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
“你们说他们冯家是啥意思?姻亲啊!没能力帮衬便也罢了,反倒要拉出去卖?”
“听说昨天就绑走过一回,被青禾逃回来了……呸,真是恶得不能再恶。”
院墙外的声音不大,却一句比一句响亮,句句像石头砸进池水,把这冯家亲事的龌龊搅得更透。
林青禾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
她只是坐在林杏枝身边,轻轻替她拍着背。肩膀还在发酸,额上的疤仍火辣辣地痛,但她的眼神却始终平静、坚定。
*
“你是说……你们要走?”
夜色低垂,屋中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在夜风中颤抖,投下几人瘦影,交缠一处。
林杏枝脸上还带着白日怒哭后的红肿,眼神却已从怨愤转向惊愕。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林青禾,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林青禾点头,声音低而坚定:“我早就想好了。从我醒来的那晚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能久留。”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阿娘和爹站在门口看着我。娘没说话,只是流泪,爹却一遍遍跟我说‘走,往南走,带着弟妹去找活路’。”
她顿了顿,望向那盏油灯:“我知道,这不是寻常梦。那是他们托梦,是要我把这个家带出去,带远一点,离开这片要吃人的地儿。”
“冯家的事不过是一根导火索。钱老大不是今天才盯上我们的,冯家也不是第一次动心思。一次能挡住,不代表次次都能挡住。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可以一夜不睡,可青山还小,青麦更年幼,她们怎么办?”
她目光扫过兄妹两个,一个在炉边安静地擦拭被火烤干的鞋子,一个已缩在角落的小榻上,头枕衣襟睡得安稳。
“你以为村长能保多久?邻里能帮几回?荒年里谁家不是自顾不暇?今天他们出头了,是仗着还有点良心,可要真到了揭锅煮孩子的那天,谁还能真护着我们?”
林杏枝怔怔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她低头拧着手里的帕子,眼角又泛起水意。
“可你们要去哪儿啊?这一路上又不是太平年景,山贼、饿匪、兵乱……你们仨,连个大人都没有,我……”
林青禾打断了她,语气平和却不容质疑:“小姑,前头也许是刀山火海,但我们身后是万丈深渊。待在这儿,被他们算计一次就可能没命,我不甘心坐着等死。”
“我不是托大,我清楚我们几斤几两,但我也知道,只要一条心,就有机会。”
她看向林青山,少年的肩膀还稚嫩,却已经紧紧绷起,神情比他年纪更早懂事。
“青山在长大,青麦还年幼,我们得给他们机会长大。不是留在一个谁都能欺负咱们的村子里,而是出去,去找那一线生机。”
屋里沉默下来。
火光微晃,照见林青山低垂着头,唇抿得紧紧的,手里的布鞋都被他攥皱了。小小的肩膀悄悄挺直,他在默默许下心愿——快些长大,能帮上姐姐,能护住小姑和妹妹。
林杏枝擡起头,看着林青禾。眼前的侄女,脸颊清瘦,神情却有种说不出的坚毅和冷静。那双眼里有一种力量,是她从未在别的女子身上见过的。
她终于问:“你想让我和你们一起走?”
林青禾没有拐弯抹角,只看着她,轻轻开口:“小姑,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
屋外风过枯枝,一阵轻响。
林杏枝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开口:“我走。我自然跟你们走。”
她吸了吸鼻子,笑得又苦又倔:“哥嫂都不在了,我是你们唯一的长辈,我不走,怎么护你们?我早就不认冯家那门亲了。他们敢卖你,就是和我林杏枝结了死仇,今日不走,明天就是青山,后天便是青麦,他们是要吸干咱林家的血!”
林青禾点头,声音轻缓却踏实:“好。只要我们一家人一条心,就不怕。”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静静晃动,仿佛在这动荡的年月里划下一笔沉稳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