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边界
善恶边界
临近中午,原本阴沉的天色忽然压低了云层,风过屋檐带起阵阵凉意。不多时,一场酝酿已久的雨水便倾盆而下,淅淅沥沥,打在屋瓦、树梢和田埂上。
这雨不像头些天的阵雨虚虚实实,而是真真正正下得透,下得匀,下得长。村子里许多人家早已搬着破盆破罐站到屋檐下,眼巴巴地看着雨线,脸上写满久旱逢甘霖的欣喜。
有老汉喃喃念着“老天开眼”,也有妇人偷偷抹泪,盼着这雨能浸得庄稼回青一分、地头少死一畦。雨水冲刷着干涸多时的土地,也冲淡了人心中长久郁积的苦与愁。
可这场喜雨,在冯家灶屋里却像是催命的丧钟。
“呸!贱蹄子!白眼狼!真是天杀的——”
冯老太扒着灶门,一边往灶堂里塞干柴一边骂得嘴角都歪了,连火星子都被她气得往外蹦。灶上锅还没热,屋里火气却烧得发闷。
原是林杏枝昨夜一去不归,连早饭都没回来做。冯老太咬牙上了灶,心里念着:“不就是没孩子的赔钱货,连饭都不肯做了,还想当我冯家的人?”
可灶膛柴火点了半晌没起色,她一肚子火憋不住,起身想去地窖捧点干草引火,顺道再翻点米出来煮饭。
冯家地窖是她平日藏粮的所在,特意上了锁,连儿子冯大都不给钥匙,也是怕林杏枝那贱妇拿出去贴补娘家。可她哪知这回一开地窖,脸都白了。
——麻袋里只剩下一袋杂和米几包豆子,几包干面饼子,舍不得吃的白面小米不翼而飞!连原本吊在梁上的那小罐猪油也空了,罐子底下还有点不大的鞋印印进泥里!
冯老太气得发狂,冲上来一口唾沫朝地上啐:“林家的小贱蹄子!你果然不是个好种的!肯定是你昨儿串通杏枝一块儿偷的!”
她气极反笑,一屁股坐在灶门前,嘴里骂得更响亮:“我就说这冯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回这么个赔钱货!嫁进门几年,连个蛋都没下过,干活不顶事,净惹事生非!”
她骂着骂着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冯大,怒从中来,抄起一根灶棍子就要打:“还坐着?!你就是个没种的!当初非说娶她,看看现在?她勾结娘家人偷咱家粮食,结果你屁都不放一个!”
冯大讷讷地低着头,脸色苍白如纸,却一句话也不反驳。冯老太骂得上气不接下气,冯老头这才沉声拦住了她:“行了,吵也没用。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得先把粮食要回来。”
“你还想要回来?”冯老太叉着腰,“她们这会儿指不定早卷包跑了!”
“那也得去林家看看。”冯老头面色阴沉,“要真让她们拿着粮跑了,咱家这口锅都得揭不开。”
几人顾不得灶火未点,三口两口抓了草帽,顶着雨就往林家赶去。雨水沿着衣角浸入鞋底,裹着泥脚步一重一重,却全然顾不得了。
林家的破屋子外头静悄悄的,屋门半掩,院子里的水洼已经积了一层。冯老太一脚踹开门,屋内却空荡荡的。
火塘熄了,榻上空了,碗柜里连个吃食都没剩下,灶间只剩一堆冷灰和几个被挪动过的坛罐。那小平板车也不见了,连屋后的破水缸都空空如也。
“跑了!”冯老太这才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屋门口,仰天哭嚎:“啊呀我的白面啊!啊呀我的猪油啊!老天爷你咋不把这帮狼心狗肺的劈了雷劈了——!”
她哭得声震四邻,邻居们撑着破伞探头张望,有人皱眉,有人冷笑。
“他们林家本就不是好欺负的。”
“自作孽不可活,林杏枝是被逼急了。换我我也走。”
“你看看她那副德行,儿子娶媳妇娶成个奴,自己还想吃绝户。”
*
小伊村的村头巷尾因冯老太的哭嚎而再起波澜,可这一切喧闹早已传不到林青禾的耳中。
此刻,她们一家四口已经踏上了西南的逃荒之路。
夜还未完全褪去黑意时,林青禾就收拾妥当,带着弟妹和小姑悄然离村。她们绕过村口那株老槐树,避开东边老牛家的狗,行得极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夜色深浓,雨未落前的空气微微湿润,天边翻滚的云层如压下的山。
可她们离开的真正开端,是在更早之前。
那是在与林小姑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三人皆已歇下,唯有林青禾披衣起身。她未多言,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里。
她走得极快,如影随形,避开犬吠与人语,避开了村中所有熟悉的眼目与脚步声,最后止步于冯家后院那口老井旁。
冯家三间低矮瓦房陷在夜色里,仿佛死水。她轻松越过围墙,猫着身绕到灶屋门前,从袖中取出一截削尖的细骨刺,小心地插入门闩那老旧的锁孔。
不过十息,门锁便“咔哒”一声微响,开了。
身子贴着墙壁滑入灶屋,屋内一片漆黑。她未点灯,仅凭军旅里练出的夜视能力,迅速摸清方向,找到了那口地窖。
锁着,依旧是那把带锈铜锁。她从怀中取出刚才那根骨刺,又一次轻巧地解开。
地窖中传来干粮的气息,是白面与小米混合的味道,夹杂着雨天的微潮。
她没有全部取走——白面约莫十来斤,小米七八斤,她当即收了一半进空间,剩下的用布袋兜住,稳稳拎起。
擡头时,她的目光停在梁上的一个油罐。
林青禾记得冯老太每次提猪油炝锅时都得意地笑,说那是过年杀猪时割下最肥的油炼的,舍不得用,全吊在那儿留着闺女回门时做肉馅饼。
——肉馅饼?她冷笑一声。
冯老太想留的女儿回门,却把别人家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她舔了舔唇,将油罐一并放进背篓。没打碎,也没撒,只轻轻地拿下,像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战备物资。
一切做完,她原路无声退去。
“我是军人,不是盗贼。”林青禾对自己这样说。
但她也明白,这些年活下来的人,不都是守着章法道德活下来的。道德,是和平日子里才讲的奢侈品;而现在,是乱世,是吃人的年月。
林青禾不觉得拿了冯家的白面有半分愧疚。
那是原主的命换来的。
她若心软一分,就得眼睁睁看着那对老鬼头把她弟弟妹妹也一步步吞了去。
她不是圣人,她也从来没想过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