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这间名为鱼灯的书屋里面之所以没有书,是因为它是一个故事。如果有一天,关于它的故事讲完了,说明它也该消失了。
现在,老墙上的时钟已停止逆转,时间回到了六十年前的夏天。
白家院子里,正围坐着一群人,他们神情凝重地审视着白叙,不时还连连叹气,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看够没?”白叙被众人盯得不耐烦,“就一破守灯人,谁爱当谁当,我不稀罕。”白叙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身份,她觉得就是因为雾池里的鱼妖才害得白家世代沦为守灯人。守灯人说好听点,就是渔村的守护者,能得到大家的敬重,可敬重的背后她深知是他们对白家的忌惮与疏远。
“咳咳,小叙,别胡闹。白家小辈里就你与雾池不犯冲,守灯人你不当谁当?”这时,坐在角落的母亲拖着病重的身子站了起来,指着白叙让她过去。
白叙听话地走到了母亲跟前。就这样,白叙在众人的沉默中从母亲手里接过了那块刻着守灯二字的旧木牌。
这天晚上,白叙失眠了。她趁母亲熟睡后,偷偷溜出门,去了离家一公里处的雾池。其实,小时候她去过,那时她还不知道雾池的事,后来她知道了,也就没再去过。
雾池边上立着一盏古灯,灯罩里的蜡烛从被点亮的那刻起就未熄灭过。看着里面跳动的火焰,白叙动了想掐灭它的念头。要不是它的存在,白家人又怎会一直活在雾池之下。
白叙越想越气,最后她还是忍住冲动,找了个背对着灯的地方躺了下来,无聊地对着河里的鱼妖说起了陈年旧事,以此来打发难熬的时间。
“你我素未谋面,但你却把我们都害惨了。”白叙侧身望着深不见底的雾池说道,“那些曾守过你的人现如今都变成了星星,你比他们都能活,你说气不气人。今夜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掉你,我希望自我之后再无守灯人。而你的故事也将会终结在雾池。”
关于鱼妖的故事,白叙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条鱼曾是整个渔村的噩梦。
很久以前,世道未平,大多数人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家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奢望。所以在当时,能生活在安宁的渔村无疑是幸运的。
这天早上,白源在听说鱼市又新到了一批海鱼后,就匆忙赶往鱼市,只因卧病不起的妹妹白枝想喝鱼片粥了。
鱼市里,白源遇到了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只见他穿着一双破草鞋,手里拎着个湿答答的竹篓站在人潮涌动的街道,目光冷冷地望着海那边,整个人像丢了魂。男人在短暂的停留后,匆匆穿过鱼市去了海边,白源担心他会出事,就跟了过去。
海边,男人迟缓地弯下身,从浸在海水里的竹篓中捞出一条红鲤,想把它放生大海。白源急忙跑过去制止,并告诉他鲤鱼在海里是活不久的。男人一听,先是一愣,后又冷脸瞪着白源,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白源被男人瞪得露了怯,毕竟鱼又不是他的,他再与男人争执下去就显得有些无理了。
“小子,你以为你看到是鱼吗?”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好心劝你一句,眼见不一定为实,你还是赶紧走吧。”
“大伯,我又不瞎,你竹篓里的就是一条红鲤。”白源并没听懂男人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道,“你这样做真的会害死它的。”
“诶,真够愚钝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执拗的少年叹了口气,“算了,今天的事也不知道是注定还是巧合,既然都被你撞见了,就索性让我这个将死之人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后,如果你内心仍毫无波动,那么它的死活与你无关,否则必生大祸。”
“哈哈,听你说得那么玄乎,怕不是这条鱼成精了。”白源笑着调侃道,“那你把它放海里去也无济于事啊,它照样会逃出来。”
“无所谓,我只求一个解脱。”男人无力地说道,“为了杀死它,我已用尽所有办法,结果一鱼死一鱼又生,根本杀不尽。后来我才明白,只有我死了,鱼才不会生。”
“大伯,你这里还好吧?”白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我怎么越听越离谱。不然你把鱼送我,我家附近正好有个池塘能养活它。”
“小子,话别说太早,有些事不是你能掌控的。”男人望着颠簸在远海上的渔船说道,“你要知道,故事里的未知很可能就是改变你命运的变数。”
说着,男人在海边坐了下来,白源就站在他身侧听他说起了只有他才知道的故事。
“其实,竹篓里的红鲤是鱼书所化,它寄托着我与一个故人的所有情感。原本它只是用来藏放信件的鱼形木匣,便于我与故人往来书信,后来造化弄人,故人因时局动荡客死异乡。在故人死后的数月,我才收到他写给我的绝笔信,信里只有一片以手代笔画的血树叶。第二日,我应他遗愿把信埋在了树下,埋信时我好像看见他回来了。自那日以后,我开始每日写信给他,写了烧,烧了又写,就像他还在一样。直到有一日,那封被我埋在树下的鱼书突然破土而出,我拆开一看,竟是他的回信,信里写着欲归二字。待到第十日时,他竟真的回来了,而我放在床头的鱼书也随之消失。我明知他的出现是鱼书在作怪,但我还是把鱼书当作了他,只因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比起相信他已死,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渐渐地,我开始不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我变得恐惧死亡和离别,我想要更多的时间,去陪他看一看他还未看完的人间。于是,鱼书就变成了一条有血有肉的鱼,它钻进我的身体,不停地啃噬着我那颗怎么都填不满的的心。可当疼痛过后,我还是欣然地接受了它给我的时间,并麻木地用着这具不老之躯和故人在人间游走了百年又百年。直到前不久,我身体的加剧衰老和故人的消失才让我彻底醒悟,嵌在我心里的鱼早已撑不起我想要的东西,从我选择相信它的那刻起,我就已经被时间抛弃了。”
看着眼前越发苍老的男人,白源不再去质疑他,哪怕只是片刻,他也想试着去相信他和他的故事。
“那你现在回到时间里了吗?”白源似懂非懂地问道。
“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今天我又要走了。”男人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沙粒,拎起竹篓,冲白源笑了笑,“小子,今天的事对不住了,我无法预知红鲤的事是否会对你产生影响,但我真心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不管我的故事如何,最后都与你无关。”
说完,男人头也不回地朝海里走去,白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被海水吞没。死亡。
“如果鱼是真的,那白枝的病不就有救了。”白源想也没想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后他又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呸呸呸,我在说什么疯话。”
最后,白源在离开前,又顺着男人消失的方向望了过去,海的尽头依旧是海。
第二天,白源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妹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发现鱼好像跟着他回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雾池边上有群小孩儿正探着头,不知往水里看着什么。没一会儿,雾池现红鲤的事就传遍了渔村,大家都认为这是祥兆,纷纷赶去观鱼许愿。雾池也因红鲤的灵验而成了名副其实的许愿池。
起初,大家的愿望还都透露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慢慢地,他们在尝到甜头后,心里开始滋生出想独占红鲤的私念。一旦私念付诸行动,他们就会把那些互相许下的愿望变成对彼此的恶毒诅咒,并让其无限生长,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渔村里的每个人。
时间一长,有了意识的红鲤也因吞食愿望过多难辨善恶而被反噬,最终沦为吃人的鱼妖,搅得整个渔村不得安宁。
后来,渔村来了位化缘的小和尚,为了答谢村民的慷慨布施,他将鱼妖打回原形后锁进了雾池,并将鱼锁的钥匙变成了岸边的一盏烛灯,灯亮,鱼妖的意识就不会觉醒,之前许下的所有愿望也会随着鱼妖的消失而失灵。在压制住鱼妖后,小和尚去了趟白家,望着卧病不起的白枝他沉思片刻后,还是狠着心把一块刻字的木牌交给了白源,让他守灯不灭,且只有守灯人能灭灯。还再三嘱咐白源,守灯损命,灯灭,它就会变成一把断裂的钥匙,再无法复原。没了烛光的灯,就算鱼妖被锁住,它的意识也会觉醒,到时渔村又不得安宁了。
“为什么是守?为什么不收?为什么选白家?”白源愤怒地追问道。
“三问的因都在施主。”小和尚拨弄着手上佛珠说道,“至于果,未知。”
白源这才明白那日在海边男人对他说过的话,但为时已晚。
看着陷入沉默的白源,小和尚知道今事已了,就和他道了别,离开了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