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路母在重症监护室救治了一周之后最终还是转危为安,被通知办转出手续的那天路瑾严没忍住红了眼睛,被医生拍着肩膀安慰说小伙子没事,你妈妈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他在icu门口蹲了整整三天,晚上在附近随便找个酒店住一晚上,白天就继续在病房外面守着,负责治疗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他的家庭情况,知道他只有这一个亲人,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都有些于心不忍。
医院里永远人来人往,有人被推进去有人被送出来,不同年龄层的人聚在一起为各自的不幸嚎哭,他从一开始被自己接二连三的遭遇打击得麻木到一蹶不振,在这里待了几天后反而心态渐渐趋向了平静,好像生与死间的通道连接本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遥不可及。
第四天晚上的时候他照例坐在病房外面垂眼盯着地板上的瓷砖放空大脑,时不时有几个护士推着担架跑进他熟悉的icu里,身后跟着的几个泣不成声的家属被拒之门外,有些因为崩溃而跪坐在地上。
他坐在那里,无声地看着那些人哭喊、拜天、彼此安慰,他看得专注,以至于有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响起都没注意到。
一件大衣外套披在他肩上,羊绒的触感绵滑温暖,他慢吞吞地回过头,看见手腕上提着一袋子温热餐食的许湛站在座椅旁边,笑着问他:“还没吃饭吧?”
许湛知道路瑾严不拿身子当回事的性子,怕不是三天里只吃了四顿饭都不到,但翘掉期末考试跟着人过去一路照顾路瑾严肯定不同意,他只能在考完后能多快有多快地赶过来。
路瑾严拆筷子包装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没有将人从黑名单里解除,许湛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这里。
那天晚上在山林里时也是这样,偌大的空旷荒野里,他怎么偏偏能找到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许湛顿了顿:“打听到的。”
路瑾严母亲出车祸住院、打架受处分以及救治的医院地址都是他连问人带委托搜查到的,连带着那条短信都被他查了个底朝天;但路瑾严具体在哪个地方,他查不出来,只能用笨办法,一个一个地方地去排除去找。
那天他去找路瑾严找了八个小时,从城东跑到城西,再从城北越到城南;这次在医院则是他自己猜的,他能猜到路瑾严除了医院之外没有心情去任何地方。
而他只希望他的心情能好点。
许湛递过来一杯温热的奶茶,路瑾严垂着眼不接,像是心有顾忌,许湛想起以前的一些前科,乖乖低下头,认错般地讷讷道:“花果茶的,没加糖。”
于是又是长久的沉默,路瑾严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许湛也识趣地不说话,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谁也没有迈出那一步,似乎维持现在平静的状态就已经十分珍贵。
当夜里路瑾严没有回酒店,许湛睡着得比他早,脑袋一点点垂下又一点点倒在他肩膀上,他背靠着雪白的墙听着头顶的电子钟滴滴答答,恍然间感觉坐在病房外长椅上的他们也像两个相互倚靠的病患。
寒假的特点一个是冷,一个是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
路母在转入隔离病房的当天依旧昏迷不醒,路瑾严坐在她身边,沉默地握着她僵冷的手腕,看着她日渐苍老的脸上泛出的褶皱细纹,身旁的许湛守着他,一直到护士进来通知说探望时间已到,让他们明天再来。
两个人走在邻省凛冽的隆冬三九天里,这里的雪比江城厚实,又比棠城易化,落进手心里时只能堪堪看清楚形状,没过多久就融化在皮肤上。
路瑾严插着兜往前走,旁边的许湛不住地用手接雪,偶尔还想伸出舌头尝尝是什么味道,他把步伐放慢,黄昏初上的路灯给经过的行人投下两道长长的、交缠的影子,是许湛给他把脖子上的围巾系牢。
他低头看着许湛的动作,心想自己为什么不拒绝,许湛系好后擡起眼怯生生地看他,和几个月前慵懒而势在必得的样子大相径庭,他不确定这幅样子是不是装的,毕竟他被骗了那么多次。
但那双水一样的玻璃眼好像真的能给他一点干净的安慰,被日光映得波光粼粼的海水,没有寒冷的冬夜,也没有铺天盖地的雷声和雨雪。
中途路过这座城市最有古典味道的仿巴洛克风建筑广场,音乐喷泉的播音设施早已经报废,但仍有大批大批的鸽子蹲在喷泉旁边的枯草地上觅食;远处红顶黄漆的风车艰难地在细雪中转动,几个穿着棉袄的小孩子在风车下嘻嘻哈哈地打闹,一旁看护的大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玩手机。
许湛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未拆封的面包,一条条撕下来碾碎了扔到那群鸽子的中间,登时半空中被张开的翅膀和洁白的羽毛填得密不透风,鸽子前赴后继地向他奔涌而来,他一边忙不叠地用面包屑喂鸽子,一边顶着满身的白鸟们笑着冲路瑾严转过头。
一只鸽子落到他手心里啄食他指缝间的面包残渣,他“嘶”了一声,突然站起来,鸽子们被他的动作惊得齐齐腾空飞散,他转过身来面向心上人,将手里的鸽子往前方抛出。
鸽子发出一声细鸣,张开宽阔的翅膀在他们中间飞走,落下几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隔着羽毛许湛看到那人眨了眨眼,然后扬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这几天的踌躇犹疑、付出投入和奔波周转,都因为这个笑容天值地值,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泡在融化的雪水里,发酸发软,想冲过去抱住他,才刚刚擡起的手片刻后又落下了。
路瑾严似乎意识不到他心里的酸涩和犹豫,垂着眼继续看着铺满一地的白鸽,连许湛早就停下了喂鸽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没感受到。
日落傍晚的时候他们去吃晚饭,隆冬天冷,附近一条街上生意好的大都是火锅店,许湛选了家店门看着干净的,转头想咨询路瑾严有什么偏好,却看见人望着店门口挂着的纸灯笼出神,暖黄色的灯光映得整个人脸部轮廓都是柔和的。
他想伸手拂去那人睫毛上的雪花,想摸他温冷但柔软的头发,手擡到一半却被对方回过神来看他的视线看得一僵,路瑾严依旧没有从那种虚无低落的状态中走出来,连眼神聚焦都有些涣散:“怎么了?”
于是他只能放下心里的念想,讪讪道:“吃这家吗?”
路瑾严点点头,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座间扫码点单的时候他去自助冰柜里拿饮料,一旁的服务员笑着跟他推荐店里的招牌菜品,最近做活动,情侣双人套餐第二份半价。
许湛取了两罐饮料抱在怀里,一边关冰柜一边笑笑:“不是情侣。”
服务员一愣,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刚刚看到点单时你给他整理衣领,以为你们……”
其实主要是看见了那个眼神,给人整理时一直缠绵失神地盯着人的嘴唇,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没事。”许湛打断了她的话,匆匆回到座位上,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刚刚那段对话,明明就是自己所渴望的,却还要在服务员说出来时笑着否认,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知道路瑾严状态不好,可以说是很糟糕,昔日习以为常拥有的东西一朝之间尽数消失,恍然迷茫间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突然失去了意义,所以萎靡不振,到头来唯一一个陪在身边的是被三令五申不许靠近的他,他却犹豫不安着路瑾严是不是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陪伴。
这样的不安像幽暗的影子在他身边如影随形,吃完火锅走出店门时已经是黑夜,他们去订酒店,许湛特意跟在了路瑾严身后,等到了前台时亲耳听见眼前人毫不犹豫地跟工作人员说“两间房”时却又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失落。
他和路瑾严的房间隔得远,路瑾严出了电梯后走两步就到了,刷完房卡打开门后回头看见许湛愣愣地站在他身后,抿了抿嘴,想说晚安又欲言又止,最终放弃似地什么都没说,转身关上了门。
当天晚上许湛做的是噩梦,他从平安夜那晚以后做噩梦的频率就直线上升,内容场景大同小异,冰冷的石阶,白菊花和空无一人的墓园,周围雾气缭绕,他身体发冷地独自在里面游荡,远远地大门口好像传来了开锁声和跑步声,他无数次擡起头,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尽头的雾。
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拉起他的那只手了,那只带他穿过迷雾和墓园的手,梦里的他幼小而羸弱,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有那种可怕的预感,而梦外已经长大的他在被惊醒后盯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怔怔地掉下泪来。
第二天白天一早,他洗漱干净换上喷了香水的衣服,继续笑容满面地在餐厅里和面无表情进来吃早饭的路瑾严打招呼。
路瑾严在有意识地收敛自己在继续活下去这件事上投入的能量,所以外人看去他的反应能力削减了不少,行为处事也没以前那么利落干脆了,他变得喜欢放空和发呆,做什么都是慢悠悠的,但是当对生活细节上的注意力减少后,一些更敏锐的知觉却冒出来了。
许湛坐在他的对面,笑着问他昨天睡得怎么样——搁在餐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是忐忑的表现。
眼角还微微肿着,昨天又哭了?
路瑾严收回视线,继续默不作声地拿叉子叉起盘里的香肠。
许湛继续神情自若地和他闲谈聊天,偶尔得到一两个字的回应就会视若珍宝般地惊喜笑起来,直到路瑾严提醒他餐盘里的菜快冷了,他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三两口解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