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修)
荒唐(修)
俞相无提灯仰头看他。
这盏灯秋径挑得实在很好。灯原是莹白色的光,灯罩却是用青竹削成的细条围着,质朴中夹杂着粗糙,很像秋径自己的手艺。灯光从里到外到挥洒,落到外面便染上浅青色。
她将灯提起,约摸是高过头一臂的距离,就能把秋径沉在黑夜里的脸照亮。
他垂在檐下的白衣一同晕上青色的光,俞相无这么看着他,恍然回忆起之前,在戮云城的细雨、细雪中,秋径身着青衣,或撑伞,或执盏,扬着那副足以媲美青山的容颜,冲她俯下无比诚挚的笑。
俞相无低下头,指尖描绘着鞭柄上雕棠叶的脉络,她另一只手攥紧灯,几步榻上屋顶,将灯递给秋径,道:“那恐怕很难达成,不过承你吉言。”她想了想,干巴巴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秋径接过灯,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掌心,朝她眨了眨眼:“这一句略失诚意,换一句。”
但俞相无墨水本来也不多,别说咬文嚼字,多听秋径讲两句都头昏脑涨,她握着刚收到的九节鞭,努力维持表情:“你想听什么?”
秋径:“比如,祝我风华绝代、容颜不改——”
俞相无面无表情。
“昧良心的话我不说。”
“——或者,俞姑娘不妨给我一些暗示,此次离开戮云城后会去哪儿,待我办完事,正好能去偶遇一番。”
俞相无怀疑自己弄错了“偶遇”的意思。
不过和兄长们一起的行动涉及的不是她一个人,她不能轻易透露,“这次离开戮云城以后的不行。再远一点儿的……”
秋径望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俞相无想了许久,灌了口酒,“我不知道。”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
她遥遥望向院中的井。
兄长们会和风袖前辈留在筑山,但那并不是她的归宿。星凉都……哪怕她能回去,也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府邸了。她边想,边举起酒坛,秋径顺势和她碰了一下。
俞相无回过神:“走到哪里算哪里罢。”
秋径:“那,与我同行如何?”
俞相无因醉意眼角泛红,朝他轻瞥一下:“我不爱发善心。”
秋径:“唔,我一人足矣。想和俞姑娘同行,是因为我欢喜。”
他转过脸,眸光流转动人。
俞相无挺腰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掌撑于瓦片上、姿态随意的秋径。秋径不言不语地回看她,脸上笑意半分不减。许久,俞相无点头,“去星凉都。”
她想,无论如何,这些纷乱的恩怨了解以后,她一定要去的地方肯定有星凉都。即便不能长留,也会回去看一眼。
秋径微微一愣,以为俞相无改主意了,是在说她接下来要和她那些兄长去办事的地方。也是,葬剑山的人编了那么大一个谎,他们总归要去解决的。
他露出笑,正要说“我们现在就能同行”。
却听俞相无道:“回去看看我爹,然后再四处走走。”
夜里忽然只能听得见细细的风声,还有井水“咕噜咕噜”的响动。俞相无因听不清,时不时便会去看秋径的脸,她捉着酒坛,却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她看见秋径脸上笑意全消,慢慢直起身,眼底神色复杂,直直地盯着她。
秋径确定自己听见的是“回去”。他心里万千个念头在这一瞬间浮现,他的声音很低:“俞姑娘,你是筑山哪一脉的人?”
这是秋径第三次问她。
俞相无心里打了个突,她的手摸上了身侧的“雕棠”。可不管秋径骤然改变神情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浮起荒唐的预料。事实和她的答案一如既往:“我不是筑山的人。”
秋径的心沉进深渊。
他总以为是交情太浅的缘故,俞相无对他有所保留,所以不肯明言。原来俞相无的这句回答,从没有敷衍过他。
俞相无也想起“临江仙”中,秋径和她说要追查至亲的死因。
她并不躲避秋径的眼神:“你和我说筑山波及出来的那件祸事……”
秋径:“就是‘星凉都之乱’。”
他娘亲秋影,就在那时丧生。
俞相无视线慢慢挪动,她又被那盏灯分了神,随后撞进秋径的眼睛里,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此刻显露了深邃的沉痛,似墨般化开覆过了其他映进眼中的影子。
“雕棠”还在她手边,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侵袭,她浑身的血都似被冻住了。
片刻,俞相无深深沉下一口气,语气很冷:“秋径,我记得你和我说过那些旧事——跪剑也好、筑山也好,从来没有一言一字认可过江湖上的污蔑。”
秋径同她坦然面对可能十分丑陋的真相:“是。那间茶棚里,我还和你说,‘梧桐玉’像海外传进来的阿芙蓉,也是肺腑之言。”
俞相无僵直的指尖抖了抖。
“所以,你的至亲攻上星凉都,因为自己的贪婪被反噬,也要一股脑推到已灭的旧都旧人身上么?”
星凉都之乱,葬剑山和秋门都没出面。这些年,秋门几要隐世;葬剑山凡事都掺和,还爱拿旧事瞎嚷嚷,但终归对俞相无等人来说是个庞然大物,又无直接参与,便一直没腾出手收拾。
原来是他们闭目塞听,还有漏网之鱼……
“不是。”
秋径道:“她不是因那场围剿之争死的。”
其中曲折,秋径回想起来,除了发笑别无感想。